“罪责?何来罪责!”金光又是一皱眉,啪地将纸片拍在桌上,冷笑一声,“赵流云,功成身退,善莫大焉,你又有何罪责任可担?”
“你是说……”流云微一愣神的工夫,金光已铺开一张纸笺,左手执笔,欲落笔又沉吟住了,似是在斟酌语句。流云才一怔,忽想起听说他当年右臂伤时曾将养了几年,想来以他的性子,必不肯事事仰仗于人的,左手能写上几笔也不出奇。
不能用这借口,让阿梓进来帮忙了,流云禁不住有些可惜。本想借机安抚这丫头,免得她忐忑不安,总以为惹了什么祸端的。
他暗暗摇了摇头,目光触及自己搁在案上的糕点,见金光想得出神,百般无聊下,便伸手取了块品尝,一边道:“我师父是犯了大错,我也不说什么了。可夜名是无辜的,就算跟七夜长得像,你也不能这样关着人家,亏他兄妹俩,还央着阿梓送糕点给你品尝……”
金光心思显然不在,全不搭理,流云也深自无趣,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糕品,隔了半晌,忍不住又道:“你想做些什么,不如直接说清楚算了。夜名不清不楚地,让你这么关着算怎么回事?还有阿梓,你若没有责怪之意,就叫她进来安慰两句,可怜小丫头不知担多少天心事了……还有我,金光,这才几天工夫,你算计我几回了?你不能因为我不惧魔瘴,就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推给我,事前你给个暗示也好啊……”
“啪!”笔拍于案的声音,金光盯了他一刻,终于没有发火,只冷冷道:“你可以走了。”
流云吃了一吓,一口糕堵在喉口,半晌才咽了下去,深觉无辜地看了看金光,心道出去便出去,若不是怕你思虑过甚晕倒在舱里,你当我乐意看你脸色不成。
手里还捏了半块糕,流云起身时想起阿梓的嘱咐,说话时目光自然落在了盛着糕点的托盘上,尽职地转告了一声:“你瞧人家夜名多好,还有小雨,这些糕点,可全是对你这大叔的一片孝心。就算瞧在丹丘生的份上,你也该改一改性子了,不要又象以前对七夜那样,做错一堆事……”
金光冷冷听着,脸色铁青,身子却蓦地一晃,左手吃力地撑扶到案沿之上。
流云一呆,这才想到自己说了什么,不禁暗骂自己一声,一边后退,一边陪笑岔话道,“好了好了,我出去,我什么都没说,我……是我无聊了,来扰你清静了好不好?不过这糕品味道着实不错……你累了就尝上几块吧,别总是绷着面,端架子发脾气,你难受,别人更加难受……”
“出去!”
伴着舱里一声极罕见的高声斥责,流云以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匆匆出来,在雷战等人惊讶地目光中尴尬地笑笑,安慰阿梓两句,又向雷战问了消息。才知找不到三将,原因极为简单,三人都不在船上。只因李次青精舍中被擒的张氏兄弟,受诛前青龙曾细加审问,才知早在灵月教攻打之前,定公山便撤离了一些妖魔,混在湘中各地作乱。三将齐齐外出,便是为了查证此事真伪。
“我……为什么我全不知情?”
话没有问出口,流云闷闷地离了二层,伏在船舷边的老地方吹风。金光以他身体为法器封印饕气,又将魔瘴化的酒液让他喝了,也从未让他知情过。他不畏魔气,自然不必总为这个生气,然而时至今日,金光从未在事后提过一言半语,却让流云很有些不舒服。
独断专行,流云叹了口气,这个人总是如此。近来乱事纷纷,如此决断自然没有错处,可哪一天他若错了,谁又能阻得了他?难不成真的……
没想到时还好,一想到才化去粘腻的饕气,又喝下不知什么腌臜物事上化出的魔瘴,流云一阵恶心,伸头到船外一阵大吐,将刚刚吃的全数吐进了江里,又干呕了半天才好。抹着嘴边残物,流云呸了一口,低声道:“早知不让他晓得也好……啊,不行,那事情却要怎么解决?”
一念即此,他当真怔忡了起来,心道:“金光若不知我不惧魔瘴,必不会将酒递给我喝。否则我一旦入嘴叫出不好,岂不坏了他诱敌的计策……那,那他岂不得自己饮下了强行压制?”反复想来,流云颓然坐倒,抱头喃喃念道:“师娘,你的好心,我却是真没法子领受了。”
夜越发深了。
等巡夜的弟子,第四次经过这边时,流云终于站起了身,闭了会眼,再睁开,不理会路过弟子对宗主的参见,自顾往底舱方向行去。
下梯廊,拐过几道弯,到了最里面的一间小舱。把守的弟子向他见礼,只当宗主又要来陪师父,流云却摇了摇头,令他不要声张,便就着门隙往里看去。
舱中一灯如豆,一桌一椅一榻,师父孤单坐于桌边,正愣愣地对着灯火出神。
修真之人,本不会衰老,但燕赤霞受入魔之累,齿缺颜苍,加上心如死灰,半佝偻着身子,说不出的落魄寂寞。流云默看了一阵,只觉眼中发涩,忍泪收回目光,示意弟子休要惊动,自己又转身离开了。
自底舱而上,一共三十七阶木梯。
这几日,他已不知走过多少趟了。但也从未象今日这一趟般,走得疲惫不堪。于是他索性停了脚步,转身向后看去,幽长的梯廊,正随了波浪颠簸,轻轻地摇晃着,回漾着喑哑的微声。
“师父,弟子要做一件事,真的不知是对是错。也不是,在天心正宗而言是对的,至少就现在而言,是没办法中的唯一办法。但对您而言,还有师娘的苦心,弟子无法权量出对与错。弟子真的很怕,他日会因此举害苦了您老人家……”
回过身,他深吸了口气,目光到处,却蓦地一震。
波声夹着橹声,夜既深了,月光便越发如水,均平地洒在船身上,就如一日之前,在李次青灵堂上,见过的那一片素白!
船离岳阳已远,一天无事,又已到了将尽的时候。可眼下局面,又容得天心正宗,再有几个无事的一天?
于是踏了这一片素白,他大步冲出舱梯,再行一会,从容地敲开了青龙的住处。已回来的青龙,大出意外下,叫了一声“宗主”,便只站在门口,莫名地看着他这不请自来的名义宗主。
他笑了笑。
自己进去,在桌边坐下,桌上却是一席晚膳,很简单的素食白饭,想是人回来迟了,厨下来不及再准备。但很罕见的,一罐酒拆了封泥,已足足空了大半。
流云这才讶然,转过头,伸手一指,叫道:“酒?那个,青龙你……”天心正宗并不禁酒,但他可不认为,象青龙这样的性子,对着一团乱麻的宗门局面,会有这个心情小酌自怡。
青龙垂着头走到座边,却不坐下,流云这才注意,这首席护法面上通红,已有了五分以上的酒意。饶他心情沉重,这趟来,也是有正事要说,仍不禁奇怪追问道:“青龙,瞧不出你酒量不小。我说,玄武呢?还有玄凤?你们今天……不是在一直一起的吗?”
“各自回房去了。”青龙低低叹了一声,索性加上一句,“他们也饮了些,玄凤发了脾气,摔了碗离开。”
流云更是一愣,一偏头,才发现地上一片狼藉。
“宗主!”
他去看地上,没留意咚地一声响,青龙已笔直跪了下去,一声宗主出口,眼里已先红了,“青龙斗胆,求流云宗主你……求你自行振作,莫再为燕老宗主之事自责,为宗门承担起主持之责,青龙……青龙便是拼了以死相谏,也要说服宗主他传位于你……”
流云伸手拉他起来,拉不动,只得试探问:“玄凤那姑奶奶冲你发脾气,仍是为了,为了你不肯听金光的话,受这宗主传承是吧?”
“是。宗主他……我少年时,是宗主将四将之首的重责交给我,几十年来,我心心念念,就是怎么样当好这青龙,帮宗主支撑住这天心正宗。你不知道……那时的宗门是什么样的宗门?红河村一战,骨干凋零,总坛高手几乎荡然无存。连我的道术,都几乎全属宗主所传……”
流云苦笑道:“我知道,这些情形,虽然你们从不在我面前提起,但次青老当日所言中,我也足以能想象出来了。”
“长街之上,我亲眼见他偏执成颠,却无力护持。我痛恨了自己二十年,终于见到他回来。可他回来,却要废了你赵流云,让我来……让我来……这怎么可以!他是宗主,你也是,流云,自长街一战后,我也追随了你这宗主二十年!”
“我这宗主……青龙,我做得并不合格……”
“我不要做宗主,定公山妖物,竟是在灵月教大举进攻前便撤离了大批主力,逃散入人间,只怕魔道重新组合,已势难避免。流云,我非逃避,我只是有自知之明。青龙只会做青龙,这个宗主,万难荷负起来……”
哗!
一声水响,罐里残酒被径自泼到青龙面上。趁他一愣神间,流云法诀一拈,直接点落,道力透体而入,循经而行,已极利落地将他体内酒气,一股脑儿全迫了出来。
“青龙!”
伸手将青龙拉了起来,流云以极少见的严肃神态,字斟句酌地沉声说道,“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说。青龙,我要你清醒着认真听,然后,再和玄武玄凤好好商量一二!金光……也许,李老先生说得对,事急从权,当仁不认古有之,现在的天心正宗,只有他才堪收拾局面。”
青龙大震。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流云,象是第一次见到似地,浑不顾一身的酒水淋漓,喝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流云,我是受他栽培不错,但是,前事不远,再将天心正宗交托于他?万一将来前事重演,你,我,或是玄武等人,却又有谁能阻得了他?”
流云咬紧了牙,不避不让地迎着他的目光,蓦道:“若是能阻呢若有办法,在四将觉得他行为不当之时,非但可以废止他宗主之位,更可以……随时废了他的法力呢?”
青龙神色更变,沉声道:“说下去,你是说……可以随时废他法力?”
流云点头。
他再深吸一口气。送司马三娘转世时,师娘最后说的一席话,一直如一块大石般压在心头。如今,这大石,终于随了这一路反复的推敲,可以一字字缓缓明示于人前了,“是,可以的。我的师娘,她当时借玄武身体,为他根治天心奥妙诀之患时,趁机下了一个禁制,借助我体质的特殊,随时可以……再次废了他毕生修为!青龙,只要四将以此为暗着,便不惮他执掌宗门后……会有一意孤行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