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再站到二层那间舱门外时,已是第二天午后。雷战等人已奉命离开,整个二层,除了他,便是面容肃穆的天心三将。青龙正沉声向门里禀报:“属下青龙,率玄武玄凤,赵流云,有要事求见金光宗主!”
宗主,金光宗主,而他,又只是流云了。但流云的心情,此时,却是莫名的轻松,只因有些事明白说出来,原来,远比一个人闷在心头更易解决。
微抬了头,他看向窗外,从船外漏入的日光,照在身上暖暖地,就象当日,师娘决定转世去的那天一样。只是那一天,直到踏入帐篷之时,他仍只当师娘在和师父呕气,竟连最后一程,也不容师父来送。
想好了如何劝说的,可没等他开口,司马三娘便振威一喝,藉口不乐见不相干的外人,将带路的青龙都赶了出去。再然后,蓦令他设下结界,认真听她说话。她说的也很简单,便是暗下禁制一事。
引动禁制的法诀,他不敢不牢记接受,永别就在眼前,他不忍去伤师娘之心,因为他知道,师娘行这一步是迫不得已,为了丈夫,更是为了丈夫不争气的徒弟,他这个名义上的天心正宗宗主,赵流云。
那个人,做错过的事,有过的严苛冷酷,是师娘用上这手段的唯一理由。
但也从那一天起,他就没有真正开怀过,哪怕在强作笑颜开解着师父,他自己心中,却只郁闷得只想大叫发泄。
他宁可将来与那个人当面冲突,在发现那人别有用心时直斥其非,也不乐这样隐晦地潜伏于暗,以那个人曾经错过为藉口,而心安理得地靠这手段来自我保全。他有他的原则,这样的作为,不是他赵流云所应为之事。
可再三叮嘱再三托付的,是师娘,因那人而死不得不与亲人诀别于二十年前的师娘。而令她叮嘱托付牵挂不已的,则是她的丈夫他的师父燕赤霞。
师父是做错了事,但是,师父已经认错了,已经在尽力弥补了,身为弟子,难道要让师父彻底失去自保的机会吗?
为了这机会,师娘甚至忍痛不肯见师父,怕的师父就是知道了,会因为对南郭镇之祸的内疚,而决不肯接受师娘的未雨绸缪。
于是,他只有苦笑,烦恼莫名,却无法可想直到昨夜之前。
他稍偏了一下目光,青龙,玄武,玄凤,着了天心四将的红色战袍,按次序站得整齐,正等着舱中那人,下令允他们进去。
白虎不在,三人仍规矩地空出了白虎的位置,就如昨晚,一跃而起的青龙,在以传心术找到玄武玄凤,喝令他们来商量要事时,也未忘联系总坛,将他赵流云的这个惊天建议,一字不易地说给白虎一样。
天心四将,有如一体,任何重大决定,都只求最有利于宗门,不论那宗主,是叫金光,还是叫赵流云。
流云莫名地笑了,却退后一步,免得让站在最后的玄凤看到,狠狠地抛来一个冷眼责备。
但就算被冷眼几下又如何?最近几天,他从没象现在这样心安过。
天心四将呀,相处了二十年,他信任这四人。那样的决定权,放到这四人手里,他赵流云,就再不必郁闷难解吧,也更不必担忧,那人重蹈覆辙时,这众人,会象当年般地无计可施
这样,对所有人,都才是最好的吧!
“来了也好。本座,正有事要向你们交待。”
安静等候中,舱内沉默半晌后,终于传出了一声极淡定的回应。
三将先进来,流云跟在三人后面。三将施礼,他也随之施礼,只是,三将极认真地跪拜,他只是一揖,三将整齐地一声“宗主”,他却是含糊了一声“金光”了事。
但这都不重要。
金光坐得笔直,自青龙开始,一个个地看过去,目光里无怒无喜,没有分毫情绪波动,而被他目光触到的四人,除了流云有些不乐意地主动避开后,天心三将,都直视了回去,眼中全是坚定之意。
“若是有事,你们可以先禀。”
金光的声音,也全无情绪起伏,便如很多年前,他端坐在天心大殿,向座下弟子陈述令旨时一样。流云微觉奇怪,而三将,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神色里,看到了震动之意。青龙便抱拳道:“宗主,天心四将的来意,你已知道了?”
白虎虽留守总坛,但决定既是共同作出,青龙口中,也就将四将一并提及了。
“本座不须知道,本座只做该做之事。”
“是。”
应了声“是”,仍是青龙,坚毅抬首,道,“那么,青龙该说之话,便也该直接说了。”
“你说。”
“弟子青龙,今日代表天心四将,正式禀告天心正宗第六世传镜大长老,四将于当代宗主金光,不复行谏废之举,是以传镜长老,不必再动议另立天心正宗新任宗主一职!但是,鉴于前事……鉴于……”
话到此处,却戛然止住,青龙嘴角抿紧,一时间,竟似不知如何措词。
金光只听着,神色间,隐约有着几分的变化,,并不是惊奇于青龙的说话,倒有自嘲的意思在。但等了半晌,见青龙仍没有下文,他眉稍微扬,突然开口问道:“不用说了,你且回答本座一个问题。青龙,停止废谏之举,本座重执宗门,但你等,便不惧……本座再旧事重为?”
青龙神色凝重,反问道:“旧事,若曾错过,你却还要重为么?”
金光嘴角牵动,一分笑意里,有自嘲,也有冷讽,淡然应道:“自执掌天心正宗以来,本座就从没有错过!”目光垂下,又复抬起,“只是有些事,力不从心,未能完成祖师爷交待的重责而已。”
“那好。”
却是玄武越众上前,应声一句后,又向青龙道,“还是我来说吧,你道术是宗主亲授,有些话,当面便不忍出口。”青龙便点了点头,沉默着退回原位。
“宗主,南郭镇外,是玄武最先提议,要你传承宗主之位,再以传镜长老身份,得到宗门认可。但当时,青龙于你素来敬重,玄凤这些年,又对流云多有不满,是以玄武只暗中与白虎商量过,不能全算四将公议。而且,也正因为如此,新宗主人选,一直悬而不决,令我宗门群龙无首。这种种,俱是我玄武思虑不详所至,玄武今日,先行向宗主和宗门请罪。”
跪下,极认真地叩首三次,他再抬头时,额上已红肿了大块。
玄凤忍不住道:“玄武!”玄武却不看她,只目视金光,一字字续道:“今日内忧外患,天心正宗,不能一日无主。是以四将才公议,请宗主你重掌宗门。但监察宗主,是祖师爷交给四将的法权,四将决不敢有所疏忽。是以宗主,今后你不论作何决定,都须先征得四将同意。若再有一意孤行之时,四将自会当即黜废你宗主之位!而且……不止废黜,四将……自有令你无从错上加错的手段……”
他再重重一个头叩下,“除这两点之外,四将还有另一个决断,便在今日,一并禀报宗主了吧……”直起腰向后看,青龙和玄凤也同时跪下,三人齐声道:“当废时不废,以私意代公决,因险局定险议,以公决赌宗门。所以宗主,若你再有错不可挽的一日,四将以手段行完废黜之事后,自会以死……以死向天心正宗的列祖列宗请罪!”
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在舱房里回响着,更显得沉重无比。
流云便有些不自在了,插不上话,但看着这三人一脸的坚毅,原本轻松的心情,突然一阵莫名的难过。
以死……请罪么?
这个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
一瞬之间,一个决心也下了,那是他来前,根本未曾想到过的。
“金光!”他蓦地叫道,“我也有话说……虽无传承,我毕竟代理过宗主之位二十年。所以金光,就算你回来主持,我也仍要留在总坛,我……我要知道你做的事,免得你独断专行,害了自己,也害了他们四人……”
“流云!”
他话音未落,跪在一边的青龙,却突然振威一喝,这天心四将的首席,到了此时,终是显出了几分首席的威仪。
“流云你自然不能离开。至于宗主,他若独断专行,是害了他还是害了我们,那也并不是重点。重要的是……重要的是天心四将,不会象当年一样犹豫不绝,用来黜废他的手段,也决不会只是口中的虚言恐吓!还有,宗主……”
顿了一顿,青龙看向金光,另几句强硬之极的说话,便一字字直接喝了出来,“四将不瞒你,那手段,是司马三娘为保全燕前辈所作的努力。她对丈夫的关爱之心,四将对宗门的爱护之意,都是这手段……切实可行的最有力保证!宗主,四将言尽于此,日后也再不会提。只望你能铭记于心,不要让历代祖师再一次失望!”
仍是端坐。
自三将与流云进来,金光连坐姿,都没有改变半分。只是青龙这一句话说出后,他眉心一跳,几分惊讶和释然一现即隐。
当仁不让,李次青之言,连流云也听出了其中意味,他又岂会不知。幽鬼之事再拖延不得,流云见他提笔之刻,已是他立定决心之时。
两份奏章已成稿,三将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要解决二十年前的旧患,挽回天心正宗声名,这宗主之位,金光已决计,当仁不让。
只是
司马三娘!
如此也好,否则若以现任宗主身份,传镜长老特权,强行压服四将,眼下之事虽可缓解,日后处置宗门事务,必是处处掣肘。如今这四将,固然有四将的打算,但他所需目的既已达到,四将说的手段是什么,他已全没有兴趣知道。
就算有什么手段,也无外乎对于他个人而来,那却更有何惧
司马三娘,不论你的举动属何,却是助了本座一臂之力呢!
金光垂目,诸般想法一闪而过,很快便静了心神。目光向三将一扫,他左手袍袖一振,已拿起案上两份拟好了的帛卷。
“说完了?”他问。
三将点头,略有些诧然。
“那么,便来办正事罢!赵流云。”
喝了流云一声,金光却不看他,手一翻,一份帛卷平平飞过,流云一愕之下,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
展开才看一眼,他已险些跳了起来,叫道:“什……什么?不是,我请辞国师是肯定的,可是,这么个请辞法……金光,你……你这般请辞,岂不是,有意拉这些人一同落入这一趟浑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