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猜出玄凤担心什么,阿梓一路提心吊胆,随着前辈上楼回房,几次险些真的踩了袍角。但并看不出太多异状,直到金光在案边落座时,一瞬间的疲惫神态,才显出他未愈伤势的几分影响。
不久玄武便匆匆赶来,抱了几份有关宗门事务的文书。事是极简单的,三言两语便可定下,但说完了,他却不即走,令阿梓出去,迟疑了一阵,问道:“宗主,方才听玄凤说了,船上出了些情况,您……”
“本座说了,等你们各自事了,再过来说话。”
“宗主……”
“有事到时再议,出去!”
声音蓦转严厉,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剧咳,金光微一低头,强忍住胸口闷痛,冷嘲般地微笑出声,放缓声音道,“也罢,你既来了,便将各地门派林立情况,为本座细加解说一遍。二十年,很多已不同于当时,本座须要知道的,也是太多太多就象本座想知道现在的宗门,还有多少门人,能守住全部的规矩一样!”
玄武皱起眉,想去试他脉息,终又不敢,只劝道:“宗主,心脉之伤,最忌多虑,你虽已大有起色,但也不可太过大意。”金光却是摇头,移开话题,自己径自问道:“是玄凤让你来的,对不对?”
玄武微震,现了一丝苦笑,并不否认,沉默一会,才道:“二十年前,大劫虽被消弥,但幽鬼逃散人间时,仍是酿出了许多惨祸。幻电那孩子,全家都死在这种魔物之手,是玄凤带伤救了她,又收她入门。所以宗主,不论这孩子有多过份,她对天心正宗的一片心意,都是拳拳可鉴的。”
他自熟知金光性子,知道这时越是绕圈越是糟糕,索性直说。
金光淡然答道:“这些,本座自然知道。”
玄武道:“宗主,其实你刚离开,玄凤便用传心术,将事情经过和我与青龙说了。她知道你不只是恼怒幻电不守规矩,而是……至少一半,在怒她身为天心四将之一,却连亲传弟子都教导无方,更在弟子行止失检时,以亲自处罚为名,想行暗中回护之实……”
金光便又是一声笑,低咳声里,道:“她向你二人坦言如此了?”玄武点了点头,跪倒在地,诚恳说道:“玄凤性子极烈,幻电最是象她,又是亲手救回的孤儿。宗主,她已知错了,玄武斗胆恳请,此事,能不能就到此为止?”
“可以。你传本座号令,玄凤御下不力,着她回总坛后,在祖师牌位前罚跪三日,以示薄戒。至于幻电,她既不肯守天心正宗的规矩,那么,便不要再做天心正宗的弟子。”
玄武大吃了一惊,叫道:“宗主,你……要驱幻电出宗门?”金光不再作答,只有些疲乏地一抬手,示意玄武起来。玄武不敢违拗,起身后却仍是想劝,又说了一声:“宗主,恕玄武直言……”
还未说完,金光目光投来,他不禁便停了下来,直觉到宗主有话要说。
“天心正宗建立数百年来,不是没有过别的门派对立,但历代宗门主事之人,不论是雷厉风行,还是温和自谦,都不曾将这些太放在眼里过,玄武,你身为四将之一,这些宗门的过往,应该是极清楚的。”
“是,玄武知道。”
“天心正宗的敌人是魔,并非这浮世的种种。只要门人谨守门规,宗主治事得力,与时相合便显于朝,与时不相合便隐于野,天心正宗,就决不会动摇自己的地位,更不会失去坚持宗门目标的能力。所以本座不惧正派门户纷立,更不惧魔道气焰嚣张,却不能不寒心于如今门中的状况。”
玄武有些不解地听着,看着,宗主脸色苍白,说话却极有条理,平静得不似才被气极了一回。只是,这样解释般的话语,也会出自宗主的口里吗?
慢慢地,他一震,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到心中,当年的宗主,岂会用这般平静得近于讨论的口气与四将说话?二十年了,一切都不同了,但愿这种变化,也算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本座的咐吩,你可以去办了。玄凤若仍有异议,本座只会加重处罚。”
唯有躬身领命,玄武施礼退出,与进来候命的阿梓擦身而过。于是,这一错身间,阿梓很奇怪地发现,一向冷静的玄武护法,一声极低的叹息里,眼角竟微有着水光在烁动了。
船行不止,由湘水入长江,再逆流至鄂州,转入汉水,天气一日凉于一日,幸好风向尚顺,虽是逆流,倚了风帆之力足矣。
两道奏章并数十封私信,早在至鄂州前,便以道法密传回总坛,再由总坛转送西京,占尽了先机,将大祸了结于无形之中。而这三艘大船,却越发放缓了速度,召见地方官吏,平定逃散魔患,一路大张旗鼓,刻意声张,排场显赫之至。
湘中越往西北,便越是繁华,毕竟这边与河南道相接,距东都洛阳极近。这百余年间,妖魔为祸颇烈,朝廷一直以东都为中枢,以策安全,直到十余年前才又迁回了西京长安。当年为便于拱卫东都,天心正宗在湘中的重要分舵,便也主要布署于西北,下辖了数十个堂口,遍布全湘。
船行放缓,分舵、堂口所在的汉水城乡,往往一驻便是数天,第一日调来一应帐薄,第二日查看弟子道术,第三日上,便是雷厉风行的查办调职,船停了七处,竟撤了两处舵主,四处堂口道首。
这些年,各地分支,虽说散漫不振居多,但毕竟是数百年老派,积累仍极为深厚,任免令下,人人凛然遵命,全如换了番面目也似。而只要附近有分舵堂口在,小妖散怪作乱之事,金光也决不准随船高手出动,只坐镇当地,令各地舵主道首自行应对,实在力不能及,才调拨人手相协一二。
对这作法最是讶然的,无疑便是流云了,尤其几次见到,诛魔时分舵弟子几乎人人带伤,大批总坛高手,却偏偏按兵不动时。
忍了又忍,这天船赴襄樊,他终是忍不住了,邀了三将来房中相询。三将却都有愧色,玄武便道:“当年与魔宫对峙,魔宫主力隐在密处,隐现无常,大型决战,也非时时便有。总坛便常巡行天下,一则监察妖魔动向,二则巡视分舵,以实战试练弟子,这种情况,实属正常,流云你不必不安。”
青龙见流云仍是不解,便更深解释道:“毕竟六道轮转,野生妖物层不出穷,只要生了害人之心,便是自绝于天道,理当伏诛。以这些小妖试手,既能增进对战经验,又能护住一方百姓安宁,何乐而不为之?只是这些年……”
他悠悠一声叹息,屈指算道,“自当年阴世幽泉爆发在即,总坛与阴月魔宫正面对决开始后,二十二年了,这样的巡行监查,各地分舵堂口,已有二十二年不复经历失了总坛督促,地方弟子,自然便少有这种试炼的自觉了。”
流云想追问,错眼看到玄凤绷紧了的面孔,自觉地停了话头,暗自苦笑。他做了二十年宗主,头两年,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总坛,但各地报来的繁琐帐务情报,只看得他头大如斗。再则这些都有专人负责,他实在不知自己这宗主为何全要过目一遍,一来二去,便全推给了四将和相关治下。
在他而言,自是因为这些下属可以信赖,却也不知不觉间,令治下失了来自上位的监督,加上太平日久,终是渐生了散懒之心。而天心四将,地位虽崇,毕竟不能取代一宗之主的作用,更何况除了玄凤,后十余年里,青龙玄武白虎,哪一个没耗过大把时间,专陪他上演那年复一年的迷藏大戏?
但金光的做法,却又是一定的必须么!
想到另一桩事上。
幻电。
他心中一阵疼,不禁突然又道:“比如幻电,她是做错了事,但……但你们不觉得,她受的处罚,也委实太过绝情吗?别的不说,废法力逐出宗门……我便不信,金光,他没有一分报复之心在!”
那天的事,他记忆犹新。
幻电的叫声,他虽在舱里,仍是听了个清楚,随后,玄凤便传讯给了青龙玄武。玄武匆匆而去,半晌回来,带回来的,只是一句极简短的宗主严令。
幻电,从此再不是天心弟子。
他至今记得,这女孩的表情,如何由愤怒不甘,到震惊得如被雷噬,猛然伏地痛哭起来,向师父和两位师伯苦苦哀求,说宁愿领受重罚,也决不能离开天心正宗。于是,他也想帮着求情了,却是连金光都未能见到,玄武与青龙挡下了他,不说原因,只余叹息。
玄凤便亲手封了最心爱的弟子法力,再苍白着脸,帮她收捡行囊,放小艇送她上岸,一言不发,一任幻电叩首出血,哀泣苦求。
只到了最后,伫立静看那一叶小艇去远时,玄凤那一瞬间咬破了的唇,才显出了心中真正的不舍与心痛。
“我不明白,我是真的不明白,宗规,难道,宗规便容不下一分的人情么!别的不说,幻电的事,难道就没有更两全齐美的处置办法?还有这些天来他处置的那些弟子……何苦,这些人,都为天心正宗出生入死过的!”
但无人作答。
青龙沉默,玄武也沉默,连玄凤,神情原已微黯,却是第一个站起身,冷冷扫了他一眼,也是一言不发。
就听她蓦地道:“再有两个时辰,便到了襄樊,前方堂口传讯,灵月教有弟子在此处出没频繁,青龙玄武,这件事,还是尽快禀报宗主为上。”青龙玄武便也一并起了身,三人很客气地向他拱手作别,却再没有回应他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