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湘水过长江而汉水,已走了两个来月的水路,大船每一靠岸,船上弟子,都显出几分格外的喜悦心情。虽说他们未必有上岸的机会,但看一看岸边的繁华,总比成天对着一成不变的水波远岸来得要好。
更何况,襄樊是汉滨重镇,也是湘中一处重要的分舵所在?
仍是不算宽的跳板,只不过这次直达岸边石阶,不须经过小艇过渡。流云顾不得不合礼数,苦了脸,拢起法袍前后摆,一步又一步,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一足踏上实地,才情不自禁地长吐了口气。
“这位,便是赵老爷?”
才松开袍摆,一声突兀嗓音,吓了他一大跳。流云刚抬起头,一张圆圆胖胖,和气之极的面孔,便猛地凑了近来,笑嘻嘻地道,“小的姓钱,名不多,多乎哉,不多也的不多,见过国师老爷。”
总坛高层到来的消息,加上已投来的国师名剌,令停靠的岸边分外热闹。分舵主率了十来名骨干,恭敬陪着金光一行,和来迎的本地官吏说话。赵流云后一步上岸,围过来的,便是一批富商大贾了。
“老爷,容小的来为您介绍,这位范夫子,是本地锦绸庄绣云坊当家的,一手剌绣绝活,声名远播;这位姓林,林吟先生,湘中云雾茶舍之主,最擅分茶之技;还有这一位,王五当家的,是本地与河南一带,以车马行镖为主的威扬院总事执。本来我们身份低微,无缘拜见您和另一位国师老爷的尊颜,但天见可怜,吴老舵主亲为各位置办的下榻馆舍,正好是小的我经营多年的筑风别馆,机缘啊机缘,终令我襄樊商贾,未失去这一份瞻仰大德能人的机会……”
没等流云反应出那一声“赵老爷”竟是称呼自己时,这自称叫钱不多的和气胖子,便笑吟吟滔滔不绝地开了口,将附近几名衣着光鲜的男子逐一介绍完毕,更亲自拉了流云的手,衣袖遮掩下,一串极圆润的珠子,已悄然塞了过去。
流云更是一呆,奇道:“那个,钱老板,你这是……”钱不多已连连作揖,往周围一指,低声笑道:“一点心意而已,国师老爷尽管笑纳。”咳了一声,一清嗓音,突然挺胸兀腹,大声道,“老爷不用和小的客气,谁不知天心正宗是中原第一宗门,朝廷上下敬重无比?肯光临小的别馆,那是小的天大的荣幸!”
话音极大,钱不多胖脸上仍堆着笑,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视着一边,流云顺他目光望去,却是不远处另有一群人聚集着,既没有去迎金光与三将,也没过来与自己这国师寒喧近乎,其中两人深目高鼻,肤色白晰得出奇,居然不是中土人士。
其中一人正看着这边,不知是与钱不多不合,还是另有原因,很有些悻悻地样子。此时和流云眼神一触,那人便向旁退了一步,突然转头,用有些生硬的中原话说道:“陆执事,圣火在上,中原术士不是一向自标清高吗,为什么你们的国师,会理会钱不多这种开旅舍的奸商?”
这几声极大,引得人人往这边看来,襄樊分舵的舵主姓吴,大名老实,六十来岁,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憨憨厚厚地人如其名。那胡人声音响起,金光目光才一偏,这舵主已一迭声解释道:“对不起啊宗主,对不起府丞大人,属下只想到筑风别院是数一数二的大客舍,最合宗主的国师身份,谁知钱当家的口上不牢,竟将这消息散布得全城皆知。晚生已经尽力劝说,可属下总不能迫着这众人都不来相迎……”
他话声不算大,却恰恰能传到胡人那边。那胡人顿时冷哼一声,说道:“我们不迎接你们中土的国师,只要看看热闹,还想看看,你们中土到底有多少上得了台面的教门!哼,不外如是,却也敢这样地张扬!”
吴老实搓着手,仍是对着府丞,极为难地道:“府丞大人,这个,您瞧,果然激起旁人的不满了,我天心正宗,决没有故意张扬的念头……”声音里又是不满,又是不安,配了他憨实的模样,当真委曲十足,仍是恰好人人都能听到。
那胡人身边是一名中年秀士,表情便显得极是尴尬了,只得向吴老实这边一拱手,又向那胡人连连打揖,劝道:“勒恩锋大人,这个,有话我们回去再说如何?”
府丞也有几分不满,却不好说什么,更怕金光不悦,急急解释道:“禀报国师,这两位来自回纥,护送本部王子朝谒天子,因为羡慕上国风物,所以请了恩旨来各省自由游历……国师一路除魔安民,湘中咸感大德,自发迎送,原属正常,这些外人不懂我中原礼节,所以才有所误会……”
钱不多已舍了流云过来,与金光等人问声好,却对那秀士笑道:“陆执事,您先别急着要走虽说您帮回纥贵客办差,不乐自贬身价,可城中乡绅朋友,既然公推钱某,打点迎送国师的要务,姓钱的便说什么也得通知您一声。否则,以勒大人和跋大人的身份,连这等要事都不得闻与,岂非是我等的大大失礼了?”
陆执事明显按着怒气,生硬道:“两位贵客现在已经知道了,钱大老板你公摊我等的迎请费,我商行也全盘奉上了,陆某先告退一步,又有何干?”两名胡人却对视一眼,勒恩锋大剌剌地道:“陆,我们先不走,天心正宗,很久前就听说过。可它能比得上圣火的庄严,胜得过光明的公正吗?”
另一人应声一拍掌,再分开时暗红异芒一闪,一篷碗口大的火光凭空现于手上,燃得极为明艳。他面现了傲色,接了先一人的话头道;“我叫跋铣,我们回纥也有国师。我是他的普通弟子,凭着圣火之灵,可以随时和光明交流,驱远一切来自黑暗的妖魔。却不知道,你们中土的国师,也能拥有这种近于神的力量吗?”
便是流云,也听出了明显的挑衅之意,一皱眉,欲言又止,金光却理也不理,只向府丞说道:“本座舟行已久,颇是困顿,这等异域游戏,便不必再安排献演了。”
府丞一愣忍笑,喏喏称是,那边跋铣已是大怒,道:“安排献演?岂有此理!”手腕一翻,火光化为长虹,陡然向前冲出。青龙便在金光身边,喝道:“你做什么?”一掌拍出,法力到处,与那火虹撞在一处,迸出轰然一声大响。
但就在这时,钱不多正往前凑,似要与府丞说话,流云才一声“小心”叫出,几团火已溅到他的身上,转眼燃了外袍。钱不多大叫一声,弓腰忙乱地拍灭火头,叫道:“跋大人,你真是大大的不该了。怎的说着说着就放起火来?”站直身子,襟袖已被撩得焦破,露出里衬的中衣来。
他伸手入怀,每摸得一桩东西,便是脸色一苦,叫一句“坏了!”怯生生往跋铣一摊手,胖脸上现了哭意,叫道,“跋大人,您可害苦小的了!我……我身上几件要紧物件,可全被您这火烧得不成模样了!府丞大人,您……您也得替小的做主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