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铣与青龙法力相撞下,被震得连退了数步,胸口血气翻滚,一时哪说得出话来?勒恩锋见势不妙,飞步过去,在他后背一拍,只觉手上大震,余力竟未全竭,面色一青一白,也被狠狠震了一记,不由得当即狂态尽失。
府丞也吓了一跳,更生不满,说道:“两位虽是远客,这般作为,也未免太过无礼。”又向钱不多问道:“钱掌柜,不知你损了什么东西?”
钱不多苦脸答道:“本没什么,可是,除了流云国师外,这位宗主老爷,那几位护法老爷,小的都备下了孝敬之物。方才事出突然,跋老爷的明火又太过厉害,可一股脑儿全完了!”摸出一把破损玉珠,再摸出几片残纸,半角绣品。
远站着的绣云坊范夫子面上变色,冲来将绣品一把抢在手中,大声叫道:“本坊的七巧金丝绣,这……这……天下孤品,钱老哥,我托你送给国师大人,你怎能便这般烧了?”钱不多苦笑道:“又不是我老钱烧的,范老,您得和跋大人理论了!”范夫子怒气冲冲,当真过去揪了跋铣,怒道:“老夫我只知剌绣,不知其他,本坊世传孤品被你毁了,老夫定要论个公道出来!”
钱不多也跟了闹将起来,跋铣一口真气尚未回过,被二人牢牢揪紧,却哪里挣得开?陆执事连连顿足,上前拉架,混乱中反倒重重挨了几拳。勒恩锋大急,才要提起法力插手,天心正宗已有弟子逼了近来,他大急下向陆执事叫道:“陆,我不管了,你来处理!这些人,不讲理……”
“陆,你先看看,这位钱老板损失了什么物件。该如何赔偿,便由贵商行代垫吧,放心,我们回纥都是光明圣火的信徒,一定有借有还,不会令陆执事你难做的。”
一遍混乱里,突然响起中气极足的一声喝,远处停着的一辆马车,车帘半掀,一名华服回纥男子探头出来,有些不耐烦地望一眼跋铣与范夫子、钱不多的纠缠,再转头遥遥向天心正宗等人看去。
约十来丈的距离。
但他甫一望来,人人一震,只因他一双清眸炯炯,带着摄人的奇异力量,直如当面盯着人面细看一般,传递出一种春风般的平和,令人无端生出要与之亲近之感。
流云才迎了他含笑点头,突然心中一动,变色喝道:“摄神术?”正要抢上前去,金光的声音已淡定响起:“既然令这位陆先生代赔,流云,你便不必多事了,一切交予府丞大人公议。只是……那位钱老板给了你什么?可以先取出,供府丞大人参详价位。”
此言一出,流云顿时一愣,才想问:“你如何知道的?”又觉不对,便自袖里取了钱不多原先塞来的那串珠子,上前还了钱不多,说道:“钱老板,多谢你的客气,但东西还请收回,流云本也不大用得着。”
钱不多不放跋铣,一手接过,大声道:“多谢国师老爷主持公道。陆执事,回纥的贵大人都说了应赔,你总不致和我这样的苦人儿赖帐吧?”
那华服胡人才一开口,陆执事便停手退开,只是面色发白,显得极是心疼。此时更出声不得,恨恨地点着头咬牙不语。
钱不多转怒为喜,笑道:“好,小老儿就知道,贵人自有贵人的身份,哪会和我们这些穷百姓过不去?嗯,陆执事,你且看了,这串珠儿与老儿怀里损了的,原是一对儿,俱是东海百丈之下,海蚌千年一孕的莹灵神珠,而那些纸片,则是老儿千辛万苦搜罗来的前代名家真迹,至于范夫子的云间坊孤品,珍贵程度就更不必多说了……”
他大呼小叫的报价声里,府丞展袖试汗苦笑,依礼恭请了国师一行人登车,由襄樊分舵主亲自引路,以最快速度离了渡头。但只有离得最近的青龙,才留意到了,金光登车之前,衣袖微动,一道法力拂出,犹含笑看着这边的华服胡人,便突然一声低哼,双目蓦合又睁,一丝血水,从眼角滑落。
“天心正宗……”
他举指一试血水,又放在口边,轻轻一嘘,示意正为他持驾的一名侍从不得声张,面上现了沉思之色,半晌,摇了摇头,喃喃道,“不会是他们……法力正气充沛,与暗石之力全然相反,他们取去,有百害而无一利……”
悠悠长叹一声,这胡人放下车帘,一声吩咐:“我们也回去吧,令跋铣与勒恩锋适可而止。中原藏龙卧虎,那位钱不多老板,也断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筑风别院的确是个好地方。
倚山带湖,占地广大,进进客舍,隐在松青枫红之中。各进舍院,一池一石,无不布置得匠心独居。于是连流云都讶然了,万没想到钱不多这标准的市侩模样,居然有如此品味和见地。
引路的吴老实,似看出了流云的讶然,主动解释道:“钱家在湘中一带,算是大富家族,已有极久的历史。而钱老板负责的,不过是钱家生意之一斑而已。可尽管如此,只要钱老板有所决定,整个襄樊商贾,也算是决定了一半。”流云微微一愣,直觉他话中有话,吴老实却一笑躬身,再不肯多说别的了。
接风洗尘,一应早就准备妥当。待钱不多与范夫子回来,一场盛宴从容开始。官场地方,大吏商贾,杯盏交错,几巡酒下来,热烈投机,金光神情仍是淡淡地,却也不同于在宗门的严苛,别人提到地方风情,奇珍异事,他偶尔接上几句,俱是恰到好处,十数席上,反倒是他这一桌气氛最为融恰。
三将司空见惯,只有流云暗称惊奇,转念想到:“他做过二十年宗主,以国师身份立朝,这种对外应酬,想早是驾轻就熟了。”
但一路虽说大张旗鼓,象这般惊动地方,官商齐聚相迎,却仍是头一遭儿。流云忍不住看向正堆笑作陪的襄樊分舵主,回味起来时他的那番话,这才恍然,只想:“金光性好排场面子,眼下的局势,也更需要排场来为天心正宗造势。这分舵主,应是明白利害才作此处置的,又恐我看不出来,便暗暗以言语点破。吴老实……果然无老实,揣摩人心思如此老到,哪一点可称老实了?”
又几巡酒下来,临近散席,那名陆执事也来了,带了份厚礼,言道是向国师大人赔罪的。流云这才知道,这陆执事来头也自不小,名叫陆安仁,是晋安商行在本地的大掌柜,也是商行陆老太爷的第三子。陆家最近新从钱家手里抢一笔回纥的大生意,所以祸及地方,这陆执事与钱不多,自然针锋相对得厉害了。
只是此时,才被钱不多大敲了笔竹杠,陆安仁颇有些垂头丧气之感,说话不多,奉了礼,便是传话,言道跋铣二人已被头领重重呵斥,责令二人向中原的国师赔礼。那一干回纥人,便正住在陆家庄中,有意邀天心正宗择日共聚,好泯去这一番小小的误会。
金光微笑道:“回纥曾助我圣朝平叛,本座昔年,又领过鸿胪卿员外的虚衔,对于彼处风物,心向往之久矣,只恨不曾深入了解。区区误会事小,本座平白得了个一了夙愿的机会,可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了,陆执事,你说是也不是?”
自又一番客套,吴老实跟着旁敲侧击,却是套出不少话来,那干回纥人来自铁勒部,信奉摩尼教。摩尼教源于波斯,传入回纥虽不算久,但历任教主,都贵为回纥国师,这一任修为更是震铄西域,连大天龙密行寺之主,与之论道数日后,也公开表示极为钦服。跋铣二人,供职伏雷儿可汗帐下,只因是铁勒部的摩尼教众,身份便极为超然,侍奉王子进京朝谒,竟能求得任意行动的特许。
说到这些,陆怀仁现了些得意之态,反倒是钱不多,在一边冷了面孔低哼一声。众人心中雪亮,陆家抢得的那一笔生意,想来定和这一干回纥人有关,吴老实便含笑岔开,举杯各敬二人一杯,又引了府丞说话,将不愉气氛轻巧揭过。
流云听得好生无聊,突又想到:“暗地透出消息,令地方自发相迎,越发显得天心正宗声名卓然。只是,那些胡人却算怎么回事?他处置事务如此精明,又早知钱陆两家不和,怎会不作任何提防,差点生出一场事来?”
他一边推敲,一边耐着性子,应对席上的敬辞奉迎,心里却渐渐烦躁,只想:“我琢磨这些作甚?金光定会想到,定会有所安排便是了。”丢了念头,一拈筷,便有心摆出国师架势,只顾省心省力地吃喝一场。
奈何衣袖太宽,他估摸了良久,也寻不着端起“国师架势”,却不会弄污袖袍的办法,只得饮酒。连饮了几杯,越发厌烦焦躁,在桌下扯着袍子,只恨恨地想,反正快了,就快不再是这劳什子国师了,到时,看谁还敢用这袍子来拘束住自己!
但甩脱了法袍,便真能安生了?流云唯有苦笑,这念头假得连自己都骗不了。然而敬酒的商贾又来了,他匆匆起身相应,一时倒勉强丢开了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