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法无情为谁人
丁二夫人踉跄奔来,田婆婆上前一步,站在路中,二夫人一路奔来,冷不防眼前出现一张十年前的面容,仔细一看,田婆婆!立时惊得脸色惨白,手指着她,语无仑次:“你……你……田婆婆……你……”
田婆婆冷冷一笑,道:“二夫人,十年不见,一向可好。”
二夫人惊惶而退,田婆婆则微微而笑:“老奴一直感念十年前二夫人的优待之恩。”
莫尤不知她讲的优待之恩是什么,丁青月却知道,当年田婆婆侍候莫柔,二夫人争宠,生怕莫柔爬到她头上,每趁丁谓不在,多有欺侮,田婆婆是服侍莫柔的贴身老奴,自然也时常在她羞辱之中,不料莫柔与田婆婆这对主仆竟丝毫不放在眼里,既不反抗也不向丁谓戳穿,竟如弹落衣裳上的灰尘一般,每每都只轻易化解作了,这越发使得这位骄恣的二夫人恼羞成怒,十年前,莫柔带着女儿老奴突然之间惹怒丁谓,被赶出丁府,并传言失足山崖,尸骨无存,这位二夫人总算放下了心,不想人虽不在,丁谓却仍念念不忘,既无人在,二夫人发作不得,直到莫尤的出现,二夫人心里又开始惴惴不安,怀疑莫柔根本没死,仍在人间,这时又看到田婆婆,顿觉天昏地暗。
丁青月闪身跃至母亲身边,冷眼对视田婆婆,拱手道:“田婆婆,尘事如梦十年已过,当事旧事还请田婆婆看开,母亲手无缚鸡这力,而田婆婆是江湖前辈,不应耿耿于怀。”
田婆婆淡淡一笑,道:“十年不见,青月公子不仅长得好人才,口舌也越发伶俐了,妇人邀功争宠的伎俩,莫夫人是从不放在眼底的,老身又何必再翻这些旧账,青月公子请放心,当年你对莫夫人恭敬有礼,待小姐亦温厚谦让,就凭你这情份,老身也不会伤她分毫。”
丁青月微微躬身示意,不再说话,二夫人也安了心,仍是谨惕的看了田婆婆,绕过她,转到儿子身后,急道:“青月,你看你爹爹,啊呀,老爷,老爷,宫里来了人。”
田婆婆紧声呼道:“小姐,且放过他。”
莫尤冷声道:“婆婆,十年来,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田婆婆知她已尽忘下山之时自己的叮嘱,叹道:“小姐,既然是宫里来人传他,且由他先去,十年都过来了,又何必急在一时,行这下下之策?”
莫尤一怔,不由自主又回头去看凌梓凤,凌梓凤还是微微笑意,不言不语,莫尤缓缓收手,冷厉的瞪了丁谓一眼,站到田婆婆身边。
丁谓已睁开了眼,神情落寞,四周众人围立,他却只目视莫尤步步远去,背影酷似当年那人,坚韧、倔强、冷漠,离去之时那样坚决无悔。
莫尤陪同田婆婆回揽月居,凌梓凤走在身侧,田婆婆看他一直护在莫尤身边,心里已猜出大半,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凌梓凤斜眼瞟莫尤,笑道:“前辈言重了,晚辈是莫尤的……”莫尤忽然抢着答道:“他是我的朋友,婆婆,他姓凌,名梓凤。”
凌梓凤故意以眼相戏,打趣她生怕自己说出轻佻之话,莫尤则狠狠的回瞪他,扭头不理,孰知田婆婆将两人来往眼色尽收眼底,淡淡笑道:“老奴见过凌公子。小姐,识人不差。”
凌梓凤客客气气的回了句“不敢”,莫尤则突然想起颜如玉来,当初在古墓,自己执意要随颜如玉下山,田婆婆苦苦相劝,说自己识人太浅,又说颜如玉“不善,不宜相托”,自己不信,坚持离山进京,不料后来颜如玉果然将自己抛弃,薄情怯懦之至,如今看来,确实是自己识人有误,今儿婆婆这句“识人不差”也算是对自己下山数月所受伤痛之经验总结了。
凌梓凤看她面色渐变黯然,悄悄儿拉动她手指,趁田婆婆前行,在她耳边低声细语:“莫姑娘识人不差,本少爷极其荣幸。”
莫尤大恼,趁他手指勾来,玉腕一翻,来反抓他手,装饰梓凤未料及她突然出手,意欲缩手,莫尤动作极快,抓得两根手指在手心,恨恨的用力拧,凌梓凤低骂道:“好狠心的女人,这只手被你伤两次了。”手指儿一拱,也不知使了个什么法,竟如泥鳅一般生生的从莫尤手心滑了出去,莫尤哪里肯罢休,顺指摸上,抵在他手背上,两人竟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的打起来。
莫尤抓了许久也抓不着,好生气恼,懒得再理他,摔手就走,却突然感觉不见凌梓凤躲闪,手指分明就贴在她腕边,莫尤心头一喜,趁机捞住握在手中,轻笑道:“让你逃!”骄傲的仰头去看凌梓凤,却见凌梓凤满眼戏谑之神采,直直的瞅着她,莫尤这才恍然他是故意的,大窘,狠命将他手丢开,不想竟丢不开,凌梓凤反手将莫尤的手握起,举起,然后慢慢松开五指,五指修长,其中指与无名指之间赫然并列一道疤痕,莫尤怔住,她记起来,这是在凌府后山的石室里,凌梓凤出言相戏,自己恼羞成怒,以袖箭射之,凌梓凤闪躲不及,伸手在耳边夹住,两指顿时血染。
莫尤又羞又愧,也不知说什么好,扭头就走,忽又转回身,将手一伸,道:“拿来!”
凌梓凤眉毛一挑,故意把手伸过去,放在她手心,莫尤恼然轻哼,把他手拍开,道:“谁要你的手!”
凌梓凤邪魅一笑,明知故问:“那你想要我的什么?”
莫尤沉下脸,冷声道:“休要装糊涂,我的手绢呢?”
凌梓凤恍然笑道:“哦,手绢啊,不是你送给我了吗?贴身之物哪有送出之后再索回的道理?不给!”
莫尤怒道:“谁说是送给你了,上次不过是给你包扎伤口,现在,伤口好了,自然要还我。”
凌梓凤微皱眉头:“你瞧瞧,你将我伤成这样,也算好了吗?”
莫尤大怒:“不流血、不疼痛、生新肉、长新皮,不算好了吗?”
凌梓凤眼中尽是戏笑:“皮外虽不流血,里面却流着血,疼痛嘛,每天都疼,疼到骨子里了,你瞧怎么办?”莫尤知他素来无赖,正要扭头不理他,凌梓凤拉住她,又道,“想我凌梓凤自命风雅,如今这手指留下这难看的伤疤,只怕连个满脸麻子的媳妇也娶不上了,你还好意思索回手绢。”
凌梓凤语言虽是极度顽劣,看他那神色却分明是一副嘲弄模样,紧盯着莫尤,等着看她面红耳赤暴跳如雷,不料莫尤只是冷冷的哼道:“好啊,那手绢就送给你,做为你以后娶媳妇的新婚礼物了,凌二少爷若真是娶不上满脸麻子的媳妇,我也就勉为其难,费些口舌,赔个笑脸,撮合撮合,劝城东头的孀居四十年、芳龄七十八的冯老太太下嫁给你,如何?”说完,笑吟吟的回望着他,眼见他渐显怒色,掩嘴一笑,快步走了。
快到揽月居时,凌梓凤拉过莫尤,道:“我不过去了。”
莫尤想起他曾与杜音音动手,只道他不愿相见免起冲突,点点头,看他面色,并无适才的轻佻颜色,沉吟片刻,道:“谢谢你!”
凌梓凤听罢,又恢复戏谑之色,眨着眼笑道:“从东京到西川,从西川又回东京,这一去一回,我抱了你多少日夜,只这轻轻一句谢我么?我看还是以身相许吧。”
莫尤恼怒的瞪他一眼,忽也转颜轻笑,眨着眼回看他,笑道:“以身相许?好啊,你去和我相公苏凌云商量吧。”说罢,扭头就进了门,凌梓凤则立时收了笑容,象一截木头杵在大街上,目瞪着莫尤晃身不见了影。
不远处的杜音音凝目望着揽月居前缓步离去的凌梓凤,轻声问道:“你该进去看看她。”
苏凌云温柔的笑看着那一袭白衣消失在门口,摇头道:“不了,现在出现,她会很尴尬的。”
杜音音柳眉紧蹙,淡淡的看他一眼,叹道:“妹妹曾说,你太完美,确实如此。”
得此佳评,苏凌云非但不以为喜,反而微微黯然,苦笑不语,我哪里是完美,不过是在努力的赎罪,他白衣飘飘,不发一语,向杜音音辞别,不去揽月居,反而回去凌府。
苏凌云刚跨进府门,就见凌婉玉掩面哭跑过来,拉住自己,一边气喘一边紧哭道:“苏二哥,你快去求求娘,快去求求娘吧。”
苏凌云怔心中一沉,面色微白,紧声问道:“婉玉,别哭,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娘,娘怎么了?”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凌婉玉往老夫人的卧房跑。
凌婉玉扯住,哭道:“不在卧房,在祠堂,娘在责罚二哥,说是要打死二哥。”
苏凌云大惊失色,丢开凌婉玉,疾奔祠堂,大门紧闭,十余仆奴守在门外,杨老太太也站在廊下,以袖拭泪,仆奴见苏凌云冲来,都涌上去拦住,道:“苏少爷,老夫人有命,任何人都不能进去,尤其是您。”
苏凌云又惊又怒,道:“快让开,我有急事要见母亲。”一边伸手去推仆人。
众仆不退反进,紧紧将他拥住往后推,道:“对不起了,苏少爷,老夫人说过,有谁敢放您进去,就打断小的的腿。”
众仆人本不是苏凌云的对手,不过他们七手八脚的拉拉扯扯,苏凌云亦怕误伤他们,也不敢运气推搡,忽听屋内传来“啪”一声响,苏凌云心中一颤,心知他定是皮鞭落在凌梓凤的背上,眼眶一润,跪倒在地,大声悲呼:“娘,求您不要责罚梓凤。”
杨老太太颠着小脚跑过来,哭道:“孩子啊,你先起来,老姐姐心里有气,不肯听劝啊。”
“啪”的又是一声脆响。
屋里传来凌老夫人悲怆的数落声:“你这个孽子,凌家的颜面都被你丢尽了,老身教子无方,有何面目到地下见你父亲!打!再打!”
“啪”的又是一鞭。
苏凌云仆倒在地,哭求道:“娘……不要再打了。”
凌老夫人在屋里哭道:“凌云,休要为他求情,你快回去歇息。”哀肠欲断。
凌婉玉奔过来,见众仆人围着苏凌云跪下,趁机冲上前去推门,不料拴在屋门,怎么也推不开,伤心的哭道:“娘,您就饶过二哥吧,二哥知错了,二哥当时喝醉了,您就不要再打二哥了。”
凌老夫人厉声喝道:“婉玉!回房去!不许多言!”
凌婉玉哭哭啼啼的转身抱住杨老太太,道:“姨母,这可如何是好?这样重的鞭子,二哥怎么受得了?”又喊,“二哥,二哥……”
凌老夫人边泣边叱:“凌家的家规,你都忘了不成?不得抢人妻女、不得手足异心,你这个畜生!我怎么生了你这样的畜生!”说到激动,嚎哭一声,喊道,“沐容,你退下,老身亲自来打。”
“娘……”屋内的凌沐容也跪倒在侧。
“啪”一声,格外的响。
“啪!”
“啪!”
“啪!”
……
那一声声鞭笞之响,就如同打在苏凌云的心口,疼痛难忍,他猛的跳起来,推开众人,扑到门口,哭喊道:“母亲,孩儿与梓凤手足之情,母亲这样责罚梓凤,就如同责罚孩儿一般,梓凤情真性率,非他过错,求母亲饶过梓凤。”说着,跪在门口用力拍门。
凌老夫人道:“凌云,娘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娘今天要打死这个畜生。”
“啪!”
“啪!”
“啪!”
……
苏凌云不敢破门而入,只能哀哀请求,长跪门外,听鞭鞭笞之声声声入耳,泪如泉涌。
院中跪倒一片,就连一向足不出户的贞娘也泪眼盈盈,罗帕掩面,容色晶莹挂泪,碎步而来,跪在婉玉身旁。
屋内,鞭笞声、哭泣声、责骂声、请求声,痛彻心骨,却始终不见凌梓凤出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