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慈怀听忠孝
太后笑着点头,传唤来一个小太监,让他领着莫尤去看丁青月,小太监应了礼,领着莫尤出殿去,小太监垂首前行,莫尤紧随在后,绕过长廊殿墙,终于来到一座角楼,青砖砌就,浑灰森严,门前站着两列执刀士兵,小太监来到楼前,细着嗓子道:“奉太后口谕,允莫姑娘进天牢看望丁青月。”
两列士兵各退一步,让开一条道,并缓缓推开沉重的木门,小太监领着莫尤往里走,阴暗扑面而来,其实楼内并非漆黑,窗户虽小,数量却不少,阳光投进来,能清晰的看到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两边是一间间的屋子,这就是所谓的天牢了,从铁门外看见屋内有床有被、有桌有椅,干净整洁,虽然比不上大理寺关押丁谓的那间舒适,却也并不象想象中那般条件恶劣,看来古人诚不欺我,宋太祖曾立下祖训“善待臣民善待文人,有子孙不依此训,不入赵氏宗庙”,故此连个天牢也颇为仁慈。
牢内空空荡荡,两人走到尽头,才看到最后一间里站着丁青月,他正背对着铁门仰面望窗,神色沉重,完全不知两人到来,小太监瞟了眼莫尤,轻步退开,莫尤眼角微润,上前一步,站在铁门前,轻唤道:“青月……”
丁青月没有回头,却慢慢的收回目光,平视着墙,轻叹道:“阿尤,你心坚似铁,又何必来这里?”
莫尤望着他的背,一字一顿的答道:“丁谓该死,你,不该死。”
丁青月猛然转过身,目光如炬,紧紧盯住莫尤,竟将莫尤唬了一跳,不过几日不见,他是那样的憔悴,白衣略皱,头发微乱,双目深陷,嘴边出现青青的胡茬,莫尤心中一酸,泪水盈满眼眶,她咬了咬牙,忍住没有滑落,迎视他凌厉而戚楚的目光。
丁青月缓缓点点,嘶声道:“父该死,子就该死!从来父子同血脉同患难,岂有父亲伏罪,我做儿子的却置身事外,避祸做官?阿尤,只因爹爹当年遗弃你们母女,你就这般狠心,丝毫不念血脉之情,非要置于死地。”
莫尤亦怒道:“是的!丁青月!你没有被遗弃,你享受丁谓的宠爱,你怎么能体会我心底的仇恨?血脉之情?笑话!丁谓当年可曾顾念血脉之情?他若是个旁人,他可以见死不救,我决不恨他!但是遗弃骨血、追杀骨血,又何来情分?非但没有情份,还要多加一重仇恨!”
丁青月平静的注视着她,待她一口气说完,眼中熊熊怒火缓退,才道:“你怎知我没有被遗弃?正是因为我被亲生父母遗弃,才会有了这个义父,他待我有重生之恩。”
莫尤冷笑反问:“那你恨你的亲生父母吗?”
丁青月缓缓摇头:“不恨,时间冲淡了一切,他们早已经过世了,我如今也已不记得当年之事,心里只有义父的养育恩情。”
莫尤冷冷直笑:“你不恨他们,是因为他们死了,我恨丁谓,丁谓还活着,只要他死,我的恨也会消了,你忠心丁谓,是因为他的养育之恩,同样,对田婆婆,我也会尽孝尽责。”
丁青月沉默不语,怆然看着她,她的眼光如同千年寒冰,冷冷的蒙着一层寒雾,茫茫然看不见底。
莫尤低叹一声,道:“你我对丁谓的立场完全对立,无须再争执,但是,青月,你是朝廷中人,你该明白,法重如山,为国之本,良心千钧,为人之本,你跟随丁谓这么多年,当真不知他为官若何?为人若何?”
丁青月苦笑道:“这天下间怎会只有对错、善恶、黑白之分?党派之争,从来有之,阿尤深受田婆婆熏陶,坚信寇莱公为人正直刚毅,乃是不阿之臣,难道爹爹为政多年,政绩全无?”
莫尤道:“丁谓有恶亦有善,恶大于善,是为恶人;寇准有善亦有恶,善大于恶,是为善人。”
丁青月怆然冷笑:“好,好,恶人,我丁青月今生受恶人之恩,甘愿为恶人而死。”
莫尤低喝道:“青月!你别忘了,你是丁谓之子,你更是朝廷之臣,刚刚任命为瀛州节度使,你是否想过,太后明知你是丁谓之子,明知丁谓罪大恶极,却不牵连于你,甚至委以重任,这是何等的信赖,你竟然抗旨不遵、不忠不义!”
丁青月冷笑:“阿尤,你说得很是慷慨激昂!忠?义?皆重于孝?我丁青月才疏学浅,蒙太后与陛下厚爱,赐予瀛州节度使,本应感恩戴德,无奈父亲重罪在监、死刑待判,我又怎么忍心弃而远去,做个高官?阿尤,想必你为了我能够做上这个瀛州节度使也费了不少心思,我知道你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我调走,救我一命,可是,你也该知道,我决不会这样离去。”
莫尤叹道:“你纵然不去,也徒留一条命罢了。”
丁青月毫不犹豫的答道:“那就留下这条命。”
丁青月的目光非常坚定,炯炯无畏,莫尤心知他感丁谓养育之恩,绝不肯听劝,也不再多说,黯然闭目,良久,道:“青月,只要你答应我,依旨赴任,我可以退一步……”
丁青月眼前一亮,眸光闪动,紧声接上话:“阿尤,救爹爹出来,我知道你有这本事。”
莫尤避开话题,问:“青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救你吗?”
丁青月一怔,缓缓摇头。
莫尤道:“因为你虽然把丁谓的话看成命令,却坚持不愿伤害我;因为你尽力保护罗衣,尽管最后丁谓欺骗了你我害得罗衣嫁给一个死人;因为你明知丁谓罪孽深重,却仍然这般愚顽的维护他,全在于你的至孝至情。”
丁青月苦笑,阿尤,仅是如此么?忽叹道:“罗衣之事,你还恨我?”
莫尤摇头:“你已经尽力了,只是丁谓不肯放过我,连累了罗衣。”
丁青月道:“阿尤,爹爹只是想逼你……,逼田婆婆现身,因为他仍然期望着莫姨娘活着,后来,爹爹曾让我几次去文家索回罗衣,一则文老夫人坚决不同意,二则罗衣自己也不愿意回,再后来,文老夫人突然搬走了,爹爹疲于应付皇陵之事,疏于追查下落……”
莫尤冷声发笑:“他不是十年前就亲自逼死我娘了吗?怎么又期望她活着?我看他是担心田婆婆另有他的把柄,为此茶饭不思,急着逼她露面,至于罗衣,如今我倒知道了,原来文老夫人还是他逼走的,罗衣如今下落不明,我曾立下誓言,如果罗衣有不测,我会将丁谓碎尸万段。”
丁青月心头顿寒,他原以为自己将这些她不知道的原故说出来,能得到她或多或少的谅解,想不到竟听到一句如此狠毒的誓言。
莫尤忽然长叹一声,话锋一转,道:“只要你答应赴任瀛州,再不过问丁谓之事……”莫尤停住,犹豫着没有往下说,这次,丁青月却非常平静的没有接话,只是紧盯着她,等待下文。
莫尤凝了半晌,目光停留在丁青月的脸上,眼前忽的闪过聚花楼初次相见,他轻轻执起自己的手,道“在下愿呵爱姑娘,今生护于手心,不敢教姑娘伤怀,可好?”鼻子忽的一酸,心就软了,颤声道:“我尽力保丁谓一命。”
话音即落,丁青月突然直直的跪下,隔着铁门,跪在莫尤面前,清凉的泪水溢出眼窝,滑下面颊,他露出一个苦涩而凄凉的笑容,缓声道:“妹妹……”
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与君亲。
莫尤的心有一刻失去了知觉,在丁青月双膝下跪的那一瞬间,泪水模糊了整个世界,心酸与疼痛从心口弥漫到四肢,她挪动双腿上前,抱住丁青月,轻轻的喊了声:“哥哥……”
莫尤没有在言语上给予丁青月任何承诺,但是她知道,丁青月那一跪,自己无可再退无可逃避也无可拒绝,她必须接受他的心愿,保丁谓一命。
莫尤是在无意识的精神状态下离开天牢,又跟着那个候在门外的小太监回到慈宁殿的,眼前是白茫茫的浓雾,脚下是软绵绵的虚无,整个身子轻飘飘的毫无份量,丁谓,你的罪孽足够一死,难逃一生,我莫尤也只有杀你的本事,哪里有救你的本事?
我不甘心让你活着,可是,为了青月,我必须保你性命。
我该怎么救你?
劫狱?劫法场?保护你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莫尤垂首跪在太后与皇帝面前,低声道:“丁青月愿意即刻赴瀛州上任,求太后应诺免他罪过。”
皇帝惊讶的打量着她,太后则微微而笑,似乎早有预料,道:“国家惟才任用,不计前嫌,哀家既然有言在先,自然不会食言。”当下吩咐下去,释放丁青月,让人带来慈宁殿,又派人去文德殿传来御林军统领王德用,莫尤暗暗心惊,王德用原来没走,被太后留在文德殿,难道太后竟然早就料到我会劝说动丁青月?
丁青月与王德用一前一后进了殿,丁青月仆身跪倒,向太后与皇帝称罪,太后微微笑道:“爱卿请起,卿为父求请,不惜性命,可见孝心赤胆,卿文武双全,有才有谋,理当为国效力,尽忠尽节,哀家与皇帝爱才惜才,不忍重责,卿亦当即时赴任。”
丁青月拜道:“臣自当领旨赴任,鞠躬尽瘁。”
太后满意的点头,吩咐王德用从御林军中点一千精兵,随丁青月即刻出发前往瀛州。丁青月一惊,悄悄抬眼看了眼旁边的莫尤,心念坚定,朗声谢恩,临退下时,又显踌躇,眉含心事、眸露忧愁,向太后道:“临行前,微臣有一私事,恳求太后做主。”
太后奇问:“卿但讲无妨。”
丁青月似有似无的瞟了一眼莫尤,禀道:“微臣之父曾经为臣聘刑部林大人之千金,今日微臣离京而去瀛州,父亲重罪待判,不便再议婚姻之事,恳请太后代为转达林大人,将千金另配他人。”
太后目含深意,缓言道:“卿去瀛州,非贬实升,与婚姻何干?此乃丁、林二家私事,哀家不宜过问。”
丁青月亦看出太后不悦,心忖,父亲大罪,理当同罚于我,太后恩典,非但不将我连坐,反而赐于高官,可谓天恩浩荡,不该让太后不悦,沉吟道:“启禀太后,太后之大恩,微臣以死相报,只这婚姻之事,微臣心中好是难安,瀛州离京千里,林大人膝下唯此一女,怎忍远嫁?二则,臣承恩升迁,初去瀛州,职务尚未熟悉,不愿急于儿女私情,怎发耽误林千金的终身?况且此婚约既无媒聘亦无通礼,只是双方尊长口头之言,请太后代为转达,想必林大人知我心意,亦心疼爱女,必允。”
太后沉吟道:“自古只有成人之美、代为撮合,哀家今日反倒做了拆分鸳鸯的怨人了,罢,卿是少年英才,既往瀛州,自有红颜,林卿之千金,哀家予以做主,另配贤郎,哀家许了。”
丁青月大喜,此心结终于解开,即随王德用出殿去,临出殿之时,王德用与丁青月各自偷偷的回头瞥了眼莫尤。
太后这才命莫尤平身,赐座,莫尤谢恩两次,这才坐下,她垂首不语,心里思量着如何向太后求情,倒是太后将她端详良久,缓缓道:“传闻莫姑娘有白狐之称,果然堪当此名。”
莫尤吓得脸色一白,抬眼看太后,太后似笑非笑,温和的注视着她,道:“莫姑娘准备何时再向哀家求情,赦山陵使一命。”
莫尤再度跪倒,苦笑道:“原来太后都知道我与丁青月的对话。”
不料太后缓缓摇头:“不,哀家是猜出来的。”
莫尤怔住,好个厉害的刘太后!敢情这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想必王德用带自己去大理寺见丁谓也是她早就应允的,若无太后旨意,王德用焉敢私自入监楼探看重犯?
太后见她痴然,又道:“你起来吧,和哀家说说。”
莫尤依言入座,却道:“小女子胆敢请陛下回避。”
皇帝一怔,似有不悦的看着她,小皇帝年纪虽小,却是骄傲得紧,上次执意要收莫尤入后宫,莫尤以死相拒,太后好生抚慰,得知她待嫁苏凌云又亲赐凤冠霞帔,令他好不恼恨,母命不敢违,只得怏怏作罢。
皇帝轻恼道:“莫尤,你好大胆子,有什么话,难道朕听不得吗?”
太后以目光温和的示意皇帝息怒,诧异的看向莫尤,莫尤道:“小女子恐怕情绪激动,说出大不韪的话来,太后年长似母尊,或不认同,亦无妨,陛下若在,莫尤就是言未尽、身已死。”
皇帝轻哼,太后则微微肃目,柔声道:“陛下,哀家想听听莫姑娘所谓的大不韪的话,陛下啊,你就回避一下吧。”
既然太后发话,皇帝无奈,恼恨的看了眼莫尤,负手出殿。
诺大个内殿,如今只有太后与莫尤两人,太后静静的看着她,颇有耐心等她说话,莫尤略一沉思,低沉而坚定的道:“小女子再次恳求太后,免去晋国公丁谓死罪。”
太后并不以为惊讶,只是轻轻笑道:“父女骨肉相连,你终究狠不下心了。”
莫尤早已看透,这个太后能掌天下于手心,自己这点小把戏自然也被她查得一清二楚,无须惊慌无须隐瞒,只是戚然一笑,道:“不,太后,我求情并非因为骨肉相连,而是因为我已答许丁青月,尽力而为。”
太后反问:“你费尽心机,先是故弄玄虚谈论陵穴风水,让哀家对先帝陵惴惴不安,又求请右相王曾请命去察看进展,终于抓住这个天赐良机将晋国公置于死地,如今又求哀家放过,岂非白费了往日心血?”
莫尤苦笑:“是的,我恨丁谓,日夜盼他死,可是,他若死,青月亦必死,青月忠孝两全、文武兼备,又待我十分周全,怎么能看他去死?更何况,我会认为,他是被我害死的。”
太后叹道:“你对兄长尚如此重情重义,却为何这样恨父亲?因为自幼被抛弃?”
莫尤心酸涌在喉间,声音已有些哽咽:“是的,被亲生父亲抛弃,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在眼前,那种彻骨之痛积聚起来的仇恨是无可释解的。”莫尤没有再提及当年母亲被丁谓追杀的原因,因为那会再度牵涉到寇准,莫尤没有把握太后是否愿意再听到这个名字,是否还在怀恨寇准当年筹划“太子监国”。
事实上,莫尤没有提及是极明智的,因为太后的确仍然不喜寇准,刘太后虽然在千古帝后一列中算得上胸襟开阔,但是仍然无法完全释怀一位坚持“后宫不能预政、恳请太子监国”的臣子,而在这时说出,非但不会为寇准带来好处,反而寇、丁两党的拉锯相立,会释稀丁谓的罪行。
另外,太后能查到莫尤与丁谓的关系,自然也对当年的原因有所了解。
太后叹问:“无可释解?连血脉也不行?”
“是的,正因为血脉相连,恨才更切。”
太后反问:“适才你还说过,忠为首,孝为次,可见忠孝二字,乃人之根本,你,这样对待自己的父亲,可谓不孝?”
莫尤鼻子一酸,泪眼模糊,情激之下,淡化了太后与平民的界线,冷笑道:“董永“卖身葬父”是为孝,黄香“扇枕温衾”是为孝,孟宗“哭竹生笋”是为孝,周郯子“鹿乳奉亲”是为孝,魏王裒“闻雷泣墓”是为孝,丁谓为人行恶,为官不正,杀妻害女,迫害无辜,我应当如何行孝?我若杀他,太后以为不孝;我若不杀,母亲之死、我十年隐居、青梅好友下落不明,又算得上是孝?是义?莫非太后认为,父母只要是给予了子女生命,就可以无条件的享受子女的孝顺?莫非太后以为,只因为一线血脉,为人子女就必须心甘情愿的承受所有的痛苦、仇恨?莫非太后认为,父亲的血脉之恩胜过母亲的十月怀胎之恩?”愈到后面,言词铿锵、冷冽凌厉、悲怆愤恨。
太后明显一震,莫尤的语言过于激烈,她此时方意识到,为何莫尤要请皇帝回避,这样直白的驳论亲情血脉,母子同听的确不妥,更何况,本朝以“仁孝”治国,皇帝年幼,实不该听这番言论,而自己,身为太后与母亲,当着皇帝儿子的面,必然要将她论罪。
做为权掌天下的太后,莫尤如此咄咄逼人的话语,没有让她生气,来自民间、尝尽人间酸楚与流离的她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切温厚,但是,做为一个母亲,她半为愤怒半为感动,愤怒在于,她几乎不能相信面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竟然将血脉相连的亲情剖白得如此透彻,没有偏倚没有感情没有牵绊,透彻得冷漠、透彻得无情,象是把一个活生生的人解肢了摆在眼前,告诉她哪里是心哪里是肺哪里是骨哪里是肉,残忍到心惊胆战,感动的是,这一番剖白虽是残忍,却鲜明的举起母重于父、养大于生的旗帜。
莫尤的身子因为激动而微微的颤抖,她闭上眼,睫毛一闪,让泪水滑落,世界又逐渐清晰,太后端坐在对面,目光深遂似海,不可测探,她的双手紧揪着衣袍,手背上青筋微凸,缓缓平静下来的莫尤,开始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礼,她离座下跪。
太后抬手扶起,凝目注视着她,忽长叹一声,默默不语。
莫尤此时已豁出命去,不卑不亢,直视着太后,这时,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小宫女隔着屏风,禀道:“禀太后千岁,刑部尚书林大人在殿外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