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尤送行语意寒
伦音一道出宫门,京城万家俱惊颜。
黄榜昭然,开封府行人奔走,官民轰动,圣旨有云: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先帝归天,国丧哀哀,新君初立,承孝治邦,建陵以慰先君,浩恩以继宗庙,诣命筑造,固家稳国,然有山陵使丁谓、山陵都监雷允恭、山陵副使蓝继宗、司天监邢中和懈怠职责、以权谋私,大不敬宗庙社稷,现处以山陵都监雷允恭、山陵副使蓝继宗、司天监邢中和死刑,三日后午门行刑,山陵使丁谓,念其昔日功勋,免去死罪,罢其中书门下平章事,贬为崖州司户参军,永世不得入京,府内家产全部充入国库,着令即日起程,工部尚书张起先结党懈职,尸位素餐,贬其位为庶民,工部侍郎凌昭德无罪释狱,仍领其职,钦旨。”
莫尤听到这个消息,意料之外的是,淡然无波,也许,她早已猜出太后的决定,不曾惴惴不安,或者说,这正是她所希望的,该死的都死,丁谓免去死罪,远贬崖州,凌昭德无罪释放,这完全符合莫尤的意愿。
青月,我答应你的,做到了。
你在瀛州,应该可以安心了。
田婆婆则激动得老泪纵横,她以袖掩面,啜泣不止。
丁谓,你终有今日。
莫尤轻声劝慰,道:“婆婆,大仇已报,理应欢喜才是。”
田婆婆紧搂住她,唤道:“小姐,世事如梦,骤醒仍惊,思忆旧事,不堪回首啊。”
莫尤想起十年前在古墓初苏醒的一幕,亦心中伤痛,垂泪思念母亲,道:“婆婆,娘的遗体,被丁谓劫去,丁谓是苏州长洲人,他定是运去长洲了,婆婆……”
田婆婆见她泪眼婆娑,知她心意,叹道:“不错,丁谓必然将夫人遗骨运回长洲安葬,小姐,此事由小姐决断。”
莫尤犹豫难断,从伦理上讲,莫柔是丁谓之妾,葬入丁家祖坟,也是合理,不过莫尤心中总是忿忿,认为丁谓玷污了母亲,将眼看田婆婆。
田婆婆微微作叹,不发一语,莫尤也不再说话,叹想,田婆婆本身也是寇准之妾,她为寇准奔波流离、出生入死、报仇雪恨,心中焉能不愿死后与寇准同葬于寇氏祖坟?再者母亲并不怨恨丁谓,如今,丁谓也遭遇报应,这段恩怨也可淡去,就让母亲安息在丁家吧,这并未不是娘真实的意愿。
而丁谓,让娘的遗骨葬入祖坟,也算是还他血肉之情吧,勿论如何,我总是欠他的血。
莫尤轻舒一口气,也许,一切都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忽然后脑一阵剧痛,竟似要裂开一般,莫尤大叫一声“哎呀”,花容惨淡,双目一闭,往后仰倒,田婆婆惊得魂魄出窍,一把搂住,失声紧呼,一叠声的抢喊,莫尤已紧闭眼眸,面如纸色。
杜音音闻声赶来,见这模样,顿时也吓得乱了主意,两人将莫尤抱到床上,又是灌水又是掐穴,毫无动静,田婆婆执手把脉,但觉莫尤脉象紊乱,忽强忽弱,难以捉摸,正自猜忌,忽听莫尤尖声喊道:“莫尤,莫尤,我恨丁谓,我恨他,我不要欠他的血,我要与他永无干系!”
两人惊骇出一身冷汗,看莫尤时,却见她依旧昏迷,惟有嘴里念念有词,田婆婆泣道:“小姐,你何苦恨之至切不肯罢休?丁谓虽狠,你终究长大成人,夫人尚且放怀,你何必折磨自己?”
正自哭诉,莫尤又喊道:“莫尤,还他血!还他肉!我不欠他的,我恨他!我恨他!我死不瞑目!”
杜音音惊得连退两步,心呼,妹妹莫不是中了邪了?
田婆婆拥住莫尤,嚎啕大哭。
莫尤忽冷笑道:“你欠我十年的情,你活了十年,你若不为我完成遗愿,我绝不放过你!莫尤!莫尤!你说谁才是莫尤!莫尤,我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杜音音惊魂未定,缓步移近,握住莫尤的手,徐徐贯注真气,只觉真气进入莫尤体内,先是如受激流所阻,前进不得,然后顿无阻碍,如入空旷原野,杜音音一惊,妹妹气息如此微弱,不可冒进。
此时,莫尤忽然长叹一声,喃喃低语:“死不瞑目,死不瞑目……”竟缓缓睁开眼眸,目光清湛如洗。
两人同声喜道:“小姐、妹妹醒了?”
莫尤浅浅一笑,悠悠道:“适才,忽感头晕,现在,好多了。”复又闭眼,心中轻念:莫尤,莫尤……
胸前的避邪清凉和润,仿佛渗透肌肤进入心底,紧裹着心脏游动,聚神聚气。
蔷薇花浓铺矮墙,荷心攒尖缀莲叶,杨排成荫柳随风,燕莺穿云入庭掖。
城门外,一行马车萧然停在官道旁,西斜的阳光象鲜艳夺目的山花一样灿烂了整个汴京,却丝毫温暖不了这些青色的车帘和僵硬的车辕。
青灰一人、身材矮瘦清瞿,负手伫立于马车旁,目光悠长,凝目望着远远的城门,长风吹动他半青白半的须发,在阳光下丝丝飘起,儒衫青衣随风拂动,他直立成一尊雕像,眼神期待而寂廖,出入如织的人们与立如钢铁的卫士,影影憧憧在视眼中模糊成一片灰色,却始终不见那抹身影。
一辆马车打起车帘,露出一张妇人的面孔,她幽怨的扭头往车里道:“夫人,你也不去劝劝,还等什么呢?”
里面同坐一妇人,半百年岁,面容精致,但愿是难掩悲伤,她低垂着头,以绢拭泪,见旁边那妇人相问,也不答话,自顾蹙眉伤心,适才那临窗妇人见她模样,哼道:“可见,亲生的还如抱养的,晗月小姐如今于归颜家,做起了少夫人的架子,明知老爷受命离京,竟连送也不来送了,全然不顾骨肉情深,真真儿情薄至此?”
那半百妇人听这讽嘲,泪水愈发流得急,神色却还端正,低声斥道:“休得胡言!颜生新科,举步惟艰,世人嘴舌都要防备,怎好来送?”
那临窗妇人不甘,又道:“说什么举步惟艰,世人嘴舌都要防备,你看我的青月,虽是义子,比起那骨肉相连,更是忠心,他为了老爷都下了天牢,阿弥陀佛,幸好苍天保佑,平安脱逃,又做了瀛州节度使了。”
那半百妇人泪落不语。
那临窗妇人又恨道:“什么骨肉相连,这全是那小贱人害的,她才是实实的妖精,狠心的妖精,她不知她流的也是丁家的血,这样子狠毒!”又斜那半百妇人一眼,哼道,“你竟做起了菩萨来?也不骂两句出个气?当年,若非你一时心软,依了老爷,留下莫柔那贱人,又哪里有今日?你这个诰命夫人装得可真是大方,可如今也不过这般下场。”
盯她半晌,不见回话,甚觉无趣,又探出脸,向车前的卫侍使个眼色,那卫侍会意,顿身跳下车,走近去,轻声道:“老爷,天色不早,启程吧。”
那青衣老者恍若无闻,动也未动,可那目光中的悲伤与凄凉越来越浓、越来越浓,黯淡了整城艳阳。
一袭白衣如雪,在阳光下刺目的出现,惊心动魄的由远而近,缓缓行来,青衣老者的脸上露出激动的笑容,他欢欣的眼神迎着白衣人走到跟前,刚刚浮上的笑容对上那一双冷如冰、坚似铁的眸子,立刻僵硬。
莫尤冷冷不语,丁谓长叹一声,道:“阿尤,你竟然向太后求情,留老夫一命……”
莫尤毫不迟疑的截断:“我是为了青月,你的好儿子。”
丁谓苦涩的点点头,问:“阿尤,如果不是因为恨我,你会愿意嫁给青月吗?”
莫尤怔住,随即冷声哼道:“如果不是因为恨你,十年后我根本就不会再出现,更加不会认识青月。”
丁谓追问:“十年前……如果没有十年前那件事……”
莫尤冷声道:“没有如果,只有事实。”
此言犹如一柄利剑插入丁谓心中,泪眼朦胧中仿佛见到十年前那个冷硬绝傲的女子,背负稚童,微睨自己,然后绝决而去,那稚童湛清的双眸幽怨的看过来,忽的狠狠一瞪,长身一变,成了现在的白衣莫尤,嘶声低唤:“阿尤,可否,叫我一声爹爹。”
莫尤面淡似水,道:“素闻晋国公博古通今,敢问,何为爹爹?是含辛茹苦养育之人?还是敦敦教导不倦之人?”
丁谓呛住,默默半晌,复又露出个戚凉的笑,怆然道:“我知道,我欠你太多,终此一生,只怕我也不能再听你叫一声了,罢了,你总算愿意来送我,也算是最大的安慰了。”
莫尤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眸扫过,道:“我来送你,是为我,也为我娘,和你做一个诀别,从今往后,永无牵连。”
丁谓心头的悲凉与痛苦在五脏六腑内翻腾,这就是报应吧,他仰头望天,闭目苦笑,然后不甘的道:“阿尤,你我毕竟父女情份,血脉至亲,焉能轻易割断?”
莫尤冷冷直笑,手腕一翻,手心已握着一柄短刀,明晃晃亮灿灿的流动着银白的光茫、熠熠夺目,莫尤凝目短刀,厉声道:“父女情份?血脉至亲?今天自然也做个了断!十七年前,莫尤欠你一滴血,今天,我自断一指,任由血流,天若怜我,留我一命,天若绝我,血尽人亡。”话未言毕,寒光一闪,冷冽冽往小指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