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亡魂方怨消
丁谓惊得老脸煞白,连气也不敢出了,惶惶的不往前去抢阻,反而一个踉跄,后退半步,几欲栽倒。
眼见刀过指落鲜血迸射,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凄厉惊恐的呼喊:“不可……”
莫尤一怔缓停,刀落指上,犹是力道放轻,仍见刀刃过处,鲜血涌出,十指连心,莫尤眉尖微蹙,定睛远看,一道人影如飞而至,余音犹在人已扑至身前,双手捧起莫尤鲜血淋淋的手,泪水卟卟而落,哭道:“小姐,你竟……竟如此狠心,怎,怎么为他伤害自己?”
田婆婆心疼不已,从怀里掏手绢来包扎,莫尤反手扣住她手腕,淡然道:“婆婆,不必伤心,这点血,也死不了,这是莫尤欠他的,理应还他,我刚已说过了,我自残一指,断这血脉。”
田婆婆急道:“小姐,万万不可。”
莫尤微微一笑,再度握紧短刀,田婆婆慌忙去抓,竟被莫尤躲开,两人相博之下,触及伤指,越发的血流不止,田婆婆又疼又怕,不敢强抢,只是紧攒着莫尤的衣袖哭。
青影闪至,幽灵一般晃然已到莫尤身后,大手伸过,紧扣住莫尤受伤的手腕,莫尤骇然惊看,凌梓凤俊面铁青,怒目相视,莫尤不由得一怔,这是从西川回到汴京,分别后第一次再见他,虽不过几日,却仿佛隔了数月,他的眉眼之间有些颓废,全然不见往日的戏谑与桀骜,一怔之后,莫尤也轻叱:“你来做甚?松手!”
凌梓凤并不理她,自顾自从怀中取出一物,抖开来竟是一条丝绢,雪白的绢上印有暗红血迹,莫尤再次失神,这是上次自己误伤他、又为他包扎的手绢,自己曾向他索回被他拒绝,原以为被他丢弃无法归还,想不到竟仍然保留。
就在莫尤失神之际,凌梓凤已利落的包扎妥贴,冷声道:“想死的话就抹脖子,干脆得多,何必这样费事?”
莫尤大恼,一边去扯那手绢一边道:“死,我为什么要死,我欠他的只有血,没有命。”又扯松开,奋力之下,伤口更甚,鲜血渗出,凌梓凤紧捏住她的手腕,喝道:“莫尤!你疯了吗?”莫尤毫不犹豫的回喝他:“你才疯了,我的事用不着你管。”骤然翻腕竟如鱼儿一般滑出他手心,呼出一掌拍在他手背上,“啪”的一声脆响,凌梓凤不闪也不躲,双目凛凛的看着她。
莫尤忽的被这脆脆的声音惊得平静下来,抬眼看他,轻声道:“你走吧,这是我的家务事,这笔债是必要还的,还了他,我才会安心。”
凌梓凤看着她沉默片刻,道:“如果心中有牵连,纵然把命搭上也不能了结,如果心中认为毫无关系,又何必非得流血断指。”
莫尤摇摇头,喃喃道:“若不流血,就永远会被他说为血脉相连。”渐渐目光迷离,飘悠悠的叹道,“我也累了,我不想再为别人活了,十年的恩也好、怨也好、情也好、仇也好,我只想赶快还清,然后过自己的生活,我今天断指,是我欠莫尤的,也是莫尤欠他的……”
一旁的田婆婆听了她这番梦呓般的言语,只如云里雾里,疑心她心中积怨过甚、神志不清,又惊又慌又心疼,伸手来探她额头,轻呼道:“小姐……你说什么话……”
莫尤一惊而醒,讪讪一笑,笑容颇有些凄迷无奈,叹道:“婆婆爱护阿尤之心,阿尤明白,不过阿尤恨他至切,十年耿耿,若不了断,死不瞑目。”幽幽说来,声音轻柔飘忽,田婆婆惊眼看她,见她眸中分明楚楚可怜、嘴角却浮上坚毅冷漠的弧线。
十年间朝夕相伴,此一眼神似陌生……
田婆婆惊骇不已,又移目去看凌梓凤,凌梓凤十分平静,毫无惊异之色,一时间更加迷惑惊慌,忽的扭过头,怒视同样惊愕的丁谓,喝道:“你走!快走!永远不要再出现!”
丁谓惊痛的看一眼莫尤,悲凉的垂下头,缓缓转身,莫尤突感头前一黑,眼前闪过一张稚气而又怒恨的面容,她尖声道:“丁谓!我恨你!我永远恨你!”莫尤身子一颤,冷汗湿透全身,睁开眼睛,见丁谓与田婆婆呆若木鸡的瞪着自己,凌梓凤则眉峰紧蹙的扶住自己的胳膊,田婆婆回过神来,扑上来抱住莫尤,失声呼道:“小姐!老奴都告诉你,都告诉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了!”
莫尤神情恍惚,如踏棉絮,汗如雨下,身子一软,即往下倒,凌梓凤一把托住,莫尤缓缓合眼,长吁一口气,心中悲叹,莫尤啊莫尤,你死不瞑目啊!悠悠道:“婆婆,你说什么?”
田婆婆泪流满面,抚mo着莫尤的脸颊,泣道:“小姐,老奴曾答应过夫人,永远不告诉你真相,老奴今天要违背当初的许诺了,只求小姐不再因怨恨而折磨自己。”
莫尤凝目注视田婆婆,慢慢的挣开凌梓凤,声音飘忽:“婆婆,你说,你不说,莫尤死不瞑目。”眸光迷离如梦。
田婆婆正要说话,一直痴呆惊异的丁谓忽然面皮痉挛全身颤抖,他猛然冲上来揪住田婆婆,拉开来,紧声道:“寇夫人,不要说!”
田婆婆摔开他,亦悲亦怜、亦无奈,叹道:“丁谓,夫人至死不怨你,临死之时还叮嘱我,不要亲手杀你,也不要小姐杀你,也算是对不起你厚爱之恩了,若非小姐如此恨深仇苦,我也不会自食其言。”
丁谓目光悲怜惊慌,嘶声道:“寇夫人,老夫一生罪孽深重,死不为过,毫不为惜,亦无所怨无所求,唯有此事,寇夫人,老夫求你,不要说出来,此为老夫余生念想。”
田婆婆又是一叹,默默不语。
莫尤戚声呼道:“婆婆!婆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阿尤一生有什么过错,为什么要受他抛弃被他追杀?阿尤之躯流他之血,恨他一生不肯罢休。阿尤死不瞑目!”声音由悲怆哀怨渐渐转为高亢悲愤,眼眸之中溢满不甘和仇恨。
田婆婆捂住脸,哭道:“夫人啊,夫人,你一生冷厉刚硬,唯有此事心柔仁慈,小姐自幼性情柔顺,却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积恨不化,老奴不愿小姐活在仇恨之中,今日道出真相,夫人泉下有知……”
她话语未尽,忽听一声悲呼:“田婆婆……”转头一看,丁谓老泪纵模,跪在面前,丁谓泣道:“寇夫人,老夫唯此一念,求你不要再说。”
田婆婆看他半晌,终于缓缓摇头,叹道:“丁谓,你为官之罪,朝廷已做处理,因此,当年你与官家之争,老身只当浮云过矣,你待夫人,恩也罢,仇也罢,夫人能原谅你,老身也不苛罪,只是小姐不能释怀,老身只能和盘托出。”
丁谓见跪求不行,哀然哭出声,田婆婆凝他一眼,心中亦觉可怜,叹道:“晋国公请起罢。”说完,摇首转身。
丁谓怆然不动,他身边那位侍卫跨前搀起,侧身转过,面对田婆婆时,骤然身形一动,铮的一声清响,腰间一道寒光泄出,闪电般射向田婆婆,因他离得很近,速度又极为迅速,莫尤与凌梓凤虽然发觉,惊呼一声同时抢上,犹自慢了一步,眼见刀光划过,即将鲜血飞溅,田婆婆冷冷一笑,骂道:“狗奴才!”身形微晃,移身幻影,衣袍微微飘荡,刀锋从田婆婆腰前划过。
凌梓凤变臂伸手,翻掌一带、一拉、一引、一勾,五指已攀上那侍卫的手腕,五指巧翻,那侍卫一声闷喝,刀落于地。
凌梓凤冷笑道:“吕侍卫,你这双手最好留着一路上使用,不要废在城门口好。”此语分明是警告他不要自取其辱,免得双手被残,不能一路上保护丁谓了。
吕扬自知远不是凌梓凤的对手,讪讪退下,丁谓面色惨然,田婆婆悲声一叹,抚着莫尤苍白的面容,哭道:“小姐啊,老奴今日实言相告,小姐并非丁谓亲生之女。”
一语如雷,惊住众人,惟有丁谓泪如雨下,顿时苍老数岁。
莫尤缓缓推开凌梓凤,双目如电,直视田婆婆,冷清清颤悠悠的问:“婆婆,您再说一遍。”
田婆婆哭道:“小姐并非丁谓亲生之女。”
莫尤恍如魂定,木然不动。
田婆婆边泣边语,道出十七年前的真相:“当年,老奴到丁府时,夫人也到丁府不过数日,身受重伤,是老奴随身侍候,那时,夫人已怀有三个月身孕,老奴心中生疑,探问真相,夫人直言相告,确实身属他人,因受伤昏迷丁府外,被丁谓所救,自愿为丁谓妾室,七个月后,生下小姐,对外只说夫人体弱早产……”
莫尤看了眼丁谓,痴然问:“那他,一直都知道?”
田婆婆点头道:“是的,丁谓早在救起夫人之时,就知道了,可他却只做不知,留夫人在府上生下了小姐啊。”
莫尤如痴如呆,目光呆滞,忽然,戚然长笑,泪水双流,道:“莫尤啊,莫尤,你该瞑目了。”转又轻笑,念道,“妙极,妙极,莫尤,我还了你的情了,我不再欠你的,你该瞑目了,从今往后,我该为自己活了。”那泪珠滚滚倾落,衬得面如白玉,说完,踉踉跄跄的,竟不理众人,径自远去了。
丁谓痴瞧她离去,怆然呼道:“柔儿,老夫自做孽,不可活啊。”拾刀欲自尽,吕扬一把抱住,车上下来两妇人,一左一右扯住他衣袍,连呼“老爷如何轻生,妾当怎么安生?”,悲作一团,将他扶上车。
木轮转动,一行渐远。
夕阳似血,染红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