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岚再寻千亦,回首处竟是伊
莫尤的一袭白衣在血色夕阳下染成三月桃色,朦胧泪眼中,“吱呀”之声渐远无闻,好似那十年的记忆,也随风飘远,莫尤的生命,至此是一个终点,也至此,为一个起点,有关于莫、丁之间的恩怨情仇,从此如云消散,不复于心。
莫尤第一次觉得开封城外是如此开阔空旷,红云转深压远山,归鸟乱啼扑幽森。
一条玲珑红影飞奔而来,粉袖掩面,隐约低泣之声,莫尤一怔,呼道:“婉玉……”
那红影移袖开来,果然是凌婉玉,她见了莫尤,上前拉住,哭道:“二嫂,二嫂,你快救救我吧。”
一声“二嫂”,唤得莫尤心中酸甜莫知,莫尤惊问:“婉玉,发生了什么事,要我救你?”
凌婉玉哭得梨花乱飞,道:“二嫂,娘要将我许配大哥,四弟与大哥打起来了,你说我怎么办?”
此事,早在莫尤第一次到凌家就知道了,这是凌家的家事,莫尤不便插言,眼见婉玉哭得伤心,也好不怜惜,柔声问:“婉玉,你和我说,你心里喜欢谁?是大哥?还是四弟?”
哪知凌婉玉抬眼泪盈盈的看着莫尤,咬了咬银牙,轻声道:“我喜欢二哥。”
莫尤一窒,哪个二哥?苏凌云?还是凌梓凤?
凌婉玉好似看出她的疑问,又低声补上一句:“是梓凤二哥。”
莫尤怔住,半晌没作声,缓缓道:“此事,你该告诉梓凤,否则,他怎么知道你的心意。”
凌婉玉眨闪着泪眼,哭道:“我告诉过他,可是二哥不理我,二哥心里只有你。”
莫尤呆呆的看着她,凌梓凤的心意她已知道,不过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另有一番滋味,她讪讪然道:“婉玉,不可胡说,我是你苏二哥的妻子,虽然上次没有拜天地,可是,大家都知道的。”
凌婉玉道:“可是,二哥从婚礼上把你抢走了,大家也都知道啊。”
莫尤忙道:“婉玉,梓凤那是喝醉了,不要再提。”
凌婉玉不依不饶,道:“二哥回来后,娘用家法打二哥,打得二哥口吐鲜血,背上也全是血,可是二哥就是不悔过,那也醉了么?”
莫尤大惊,竟有此事么?
莫尤心中一酸,一种莫尤悲怆涌上,泪水潸潸,她强颜一笑,对凌婉玉道:“婉玉,我去劝劝他,你若真是喜欢他,就去告诉老夫人,老夫人疼你,必然许婚。”
凌婉玉噘嘴道:“娘就想把我嫁给大哥。”
正说着,凌梓凤匆匆赶来,见凌婉玉拉着莫尤直哭,心中顿明,沉了脸,轻喝道:“婉玉,回去。”
凌婉玉泪眼盈盈,委屈的看着他,不挪脚步,凌梓凤再次道:“婉玉,不听二哥的话了?回去。”
凌婉玉素来二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敢不依,不情愿的挪动脚步,手却紧攒着莫尤,轻轻摇动,眸中隐含恳求,莫尤心中一颤,拉过凌婉玉,护在身后,看定凌梓凤,道:“我们比武,我若赢你,你娶婉玉为妻。”
凌梓凤面色铁青,先是不悦的看了眼婉玉,责她不该向莫尤说这些,然后挑了挑眉,对莫尤道:“你的剑法是我教的,我必赢你,你不如直接嫁给我。”
莫尤斜他一眼,道:“我自知比剑不是你的对手,我们不比剑,比轻功。”
凌梓凤没有说话,俊面却越发难看,沉声道:“莫尤,我不与你比,婉玉与大哥的婚事,自有母亲做主,轮不着你我比武决定。”
莫尤默然不语,是啊,自己纵然赢了又如何?
凌梓凤上前一步,伸手拉过凌婉玉,道:“婉玉,不可任性,随二哥回去。”走出两步,回头道,“你也早点回去,田婆婆找不到你,只怕要焦急。”再也不看她,紧攒着婉玉走了。
莫尤看着一青一红两条人影在酱红色的天色下,越来越小,而天色,也渐褪深红,转为藏青。
白衣萧萧,莫尤踌躇回城,站在城门外,想起那遥远的一幕,自己与颜如玉下车,在这里辞别苏凌云,他微微而笑,敦厚、温柔。
一人一骑如飞而至,在莫尤身前吁马回旋,惊呼道:“莫姑娘!”说着,跃下马来。
莫尤定睛一看,竟是周云岚。
莫尤惊问:“周兄弟,你不是回雷州吗?怎么又来了?”
周云岚见着莫尤,又喜又悲,道:“莫姑娘,我正是为你而来,上次莫姑娘有言在先,许诺我等定去雷州,不知现在还算数不?”
莫尤本就因自己失约延期而惭愧,见他发问,忙道:“当然算数,周兄弟竟是怕我出尔反尔,因此复回?”
周云岚忙摆手道:“不是,不是,确因时间紧迫,否则,不敢催促姑娘。”
莫尤奇问:“时间紧迫?这是何意?”
周云岚迟疑片刻,道:“不瞒姑娘,我等请姑娘前往雷州,一为家主,二为寇公。”
寇准?莫尤惊呼:“果是为莱国公寇准么?”
周云岚点头道:“正是,上次因为不明姑娘心思,不敢实言相告,这次,周某在来京途上,听闻丁谓已罢相远贬,隐约猜出与姑娘有关,故敢相告。”
莫尤问:“周兄弟这样急,究竟何事?”
周云岚神色顿黯,双眉紧锁,道:“寇公病危,恐不久于人世,烦请姑娘去一趟,纵然找不到千亦小姐的下落,若是寇公与姑娘说说话,兴许能寻着些蛛丝蚂迹。”言讫已是容颜惨淡,悲伤溢于面容。
岂知莫尤听罢,先是悲容,继尔面露欢喜,大声道:“周兄弟,你跟我来。”
周云岚见她伤情甚淡,笑容满面,很是不悦,问道:“姑娘是要去收拾行装么?还是另有要事,仍旧走不开身?”
莫尤目光炯炯,凝目道:“周兄弟,我带你去见千亦小姐。”
闻得此言,周云岚喜上眉梢,大声问道:“莫姑娘,此言不虚?”
莫尤扬眉道:“寇公病危,不可耽误,你快随我来。”说完,疾步入城,周云岚虽有坐骑,一因入城,车来人往,二因莫尤步行,怎好独骑,忙也牵了马紧随其后,不多时,两人来到揽月居,周云岚将马交于出迎的侍女,紧步奔入。
“婆婆!婆婆!”莫尤紧呼疾跑,推门而入。
屋里除了田婆婆、杜音音,还有苏凌云,三人正围坐桌旁轻声商议着什么,她哪里知道,他们商议的正是自己的终身大事,当然,苏凌云也从田、杜二人嘴里得知莫尤曾忽然昏厥、梦呓惊人,苏凌云俊眉微蹙,沉面似水,默默半晌,反宽慰二人:阿尤定是心中仇恨太深,十年前积怨于心,忽闻圣旨,大仇得报,反而无所适从。又向田婆婆信誓旦旦,必定全心爱护阿尤,解她心结,田婆婆心郁渐宽,视他为托付之人。
见莫尤进门,苏凌云首先笑容满面的迎了上来,柔声道:“阿尤,你回来了。”握过她的手,细细观察,见她小指缠着厚厚的手绢,鲜血殷殷渗出,心疼的握在手心,又不愿触及她的伤心事,也不多问,只道:“换个纱布,我为你好好上药包扎。”莫尤一怔,将手收回,紧攒住那手绢,淡淡笑道:“不必了,很快就结痂了。”苏凌云眼神中闪过失望,很快又疼惜笑道:“也好,若是换纱布,只怕牵得伤口疼。”
杜音音格格笑道:“妹妹回来得正好,快来,快来。”
田婆婆亦起身,慈祥的注视着莫尤,眼中满是疼爱与喜悦,她轻声牵过她手,道:“小姐,你回来了,老奴只恐你心里难受,不知去了哪里,幸好凌家二少爷着人过来打了招呼,说你只在城外稍坐片刻即回。”说完,瞟了眼苏凌云,低声道,“叫苏公子好生紧张,得知你无恙才放下心来。”
杜音音道:“事情有了一个了结,妹妹的心结也骤然打开,是该寻个地方清静清静,只需晓得妹妹平安即可,也就劝说了苏公子,不必去寻你,只要在这安心等着即是。”
田婆婆与杜音音都为苏凌云说尽了好话,苏凌云只是温厚微笑,未说一言,莫尤尽知其心意,颇为感动,向他展颜一笑,灿如三月艳阳、媚如芙蓉带彩,园中一墙蔷薇尽知颜色,苏凌云一时痴了。
莫尤扭头向门外喊道:“周兄弟,快进来。”紧拉着田婆婆的手,道,“婆婆,雷州来了消息。”
话未落音,周云岚已一阵风似的进了门来,正听着莫尤之话,又惊又喜的看着田婆婆,忽的跪下,泪水夺眶而出,泣道:“千亦小姐,主人找您好苦。”
田婆婆心头一颤,先是失神的看他半晌,泪珠慢慢溢满眼眶,顺着皱纹滑落,卟卟卟的掉在衣襟上,她轻声长叹,道:“难为你千里迢迢找来,起来吧。”
周云岚抹了抹泪水,道:“晚辈周云岚,见过千亦小姐。”这才起身,垂手伫立,道,“小姐,寇公病危,请小姐速回雷州。”
一语无疑天边惊雷滚过,田婆婆闻言双手一颤,松开了莫尤,目神散乱,低呼道:“寇公,寇公病危?你说的可是事实?他犯的何疾?怎么病危?快快讲来。”
周云岚含泪道:“寇公之疾乃是沉苛,久病不愈,卧在床榻,日前益发加重,连日昏迷,进食艰难,小姐,请您速回,寇公……寇公只恐时日不多。”言讫哽咽。
田婆婆泪水滚滚,悲呼一声“寇公”,竟双目一合,一个踉跄要往后跌倒,四人一团扶住,连声呼唤,田婆婆这才悠悠醒来,嚎哭一声“寇公啊,何意天公不留才!”,一语未毕,已是泪落满襟,哀哀不已,莫、杜、苏三人也忍不住潸潸惨容。
田婆婆得知夫君沉苛难治,伤心欲绝,哀哭不止,想当年,她英姿飒爽,骄傲无双,因慕寇公英勇耿直、刚毅豪爽,竟死心塌地甘为其妾,不顾家人重重阻拦,情愿斩断血脉、数十年不归家门,也要执意追随寇公,陪他案前挑灯倒茶、添衣加食,陪他朝政争端或起或落,与他吟诗做赋翰墨淋漓,与他夫妻恩爱相敬相尊,岂知风波平地起,沉冤贬陕州,为君洗清白,为君献忠心,从此鸳鸯别,分做两路人,君在陕州叹,妾在丁府悲,一夕事发,连夜求生,十年生死两茫茫,世上风云多变幻,再回京城,寇公,你已远在雷州,原想此生不重逢,唯愿君体安康,哪知厄信传来,君竟病沉至此,怎么不教妾痛如锥心?
再说周云岚一进门,与苏凌云四目相触,两人即都认出对方,相国寺后山周云岚因追问千亦小姐的下落,无奈挟持莫尤,与苏凌云曾有一面之缘,今日再见,不消一言,相视一抱拳,即误会冰释,尽在一笑之中。
莫尤劝道:“婆婆,事不宜迟,请婆婆暂收伤心,快快收拾行李,我随婆婆一同前往,拜见寇公。”
田婆婆哭泣渐住,悲叹道:“罢,云岚,你且回罢,此是天命,老身不去也罢。”
众人俱惊,田婆婆此时一叹,才告知众人,自己原为寇公之妾,祖籍雷州,娘家苗氏,小字千亦。
苏凌云与杜音音同声惊呼,原来这位皱容满面的老婆婆竟数十年前叱咤江湖的苗千亦女侠,相传苗家世代以毒见长,唯独这位千亦小姐从不习毒,练得一身好轻功,神出鬼没,行侠仗义,在南方一带颇有名声,后来偶遇一位仕途中人,竟然甘愿收敛江湖脾气,做了妾室,此后再无消息,想不到那位传言的仕途中人就是寇公。
苏凌云和杜音音虽然年轻,对苗千亦三字也听闻许多,心中很是敬慕,更是恍然,难怪莫尤的轻功如此高明,原来竟是这位老前辈所教,当下行过江湖礼,田婆婆扶起,叹道:“女侠也好,妻妾也罢,都是陈年旧事,如今的苗千亦不过是个苍容老妪而已。”
两人也纷纷劝说田婆婆归去与寇公团聚,田婆婆只是悲容不语。
周云岚慌道:“千亦小姐,寇公无时不思念小姐,病由心生,只怕寇公之病多由相思牵挂而起,如今,他奄奄一息,您竟不去送他么?”
田婆婆落泪道:“当年一别,如今再见,近二十年矣,怎么忍心叫他复见我苍容如此?还不如让他留着念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