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玉嫁昭德,气急沐容辱梓凤
莫尤道:“婆婆此言差矣,您与寇公之情,难道仅因当年青丝俊容?一世沧桑,如今又怎么会在乎年老容衰?寇公若见您,此生无憾,您竟忍心让他留有遗憾么?”
田婆婆搂了莫尤,连呼“小姐”,同意随周云岚前往,莫尤即去收拾行李,田婆婆阻道:“老身一人,无须行李,云岚,现在即动身。”
莫尤道:“好,匆匆行程,不过几日即到,我们走。”回首向苏凌云、杜音音辞行,田婆婆忙道:“小姐,老奴一人去,小姐不能去。”
莫尤诧异的道:“婆婆,难道阿尤不能侍候婆婆身旁同行么?婆婆养育大恩,阿尤亦理应拜见寇公,行子嗣礼。”
田婆婆心喜,道:“小姐有这份心,老奴已心满意足,夫人因老奴而死,因寇公而死,老奴受夫人临终所托,养育小姐成人,何恩之有,焉敢视小姐为子嗣?”
莫尤道:“母亲之死,与婆婆无关,与寇公无关,母亲若是贪念丁府荣华与丁谓夫妻之情,当年完全不必携我同逃,母亲之死是她自己的选择,寇公是长辈,又是千古忠良,阿尤可以拜见尽孝。”
田婆婆心中欢喜不已,自忖十年养育不白费,喜极而泣,拉过苏凌云的手,含泪劝道:“小姐,苏公子今日来,是商议与小姐大婚之事,小姐找到自己的归宿,大喜,想必夫人泉下有知,也感欣慰,老奴也算完成夫人所托,无所牵念,今日离去,惟愿小姐幸福如意。”
莫尤哭道:“我若大婚,岂有婆婆不在堂上?养育之恩尚未报,难道连大礼上的一拜,婆婆也不受么?阿尤愿与婆婆同去雷州,婚期再议。”
苏凌云亦说:“理应婆婆坐高堂。”
田婆婆道:“小姐恁痴,老奴自以为不能接受小姐婚礼上叩拜,纵然不去雷州,也受不起,正好今日辞行,小姐珍重,凌府已卜算良辰,早结花烛。”言讫,泪水溶溶,又嘱咐苏凌云,“苏公子,老身观你,双目痴情,不是薄幸之人,愿君善待小姐,老身替夫人谢过苏公子。”
苏凌云肃颜凝容,沉声正音,朗朗答道:“婆婆放心,苏凌云此生绝不负阿尤。”
田婆婆欣然颌首,又向杜音音致谢致辞,杜音音款款回礼,完毕,田婆婆不顾莫尤又哭又闹,将莫尤推在苏凌云怀里,恋恋回望,与周云岚出门而去。
莫尤挣开苏凌云,追去看时,两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莫尤软倒在地,悲哭不止,苏凌云上前拥起,柔声宽慰。
十年养育、朝夕相处,敦敦教导、严教勤督,名为主仆,实为祖孙,情深意厚,骨肉连体,一旦分离,莫尤犹如离巢之乳燕、单飞之秋雁,顿觉苦伶无依,越想越伤心,越思越悲切,抱住苏凌云大哭。
苏凌云温言劝解,哄她回房,半晌,方喘过气来,缓缓止住泪声,苏凌云这才说出,凌老夫人已算了日子,再过几日就是难得的黄道吉日,意欲为他二人重办一次婚事,让莫尤风风光光的过门入洞房,着苏凌云过来问莫尤的意思。
莫尤岂有不同意的,心下很是为凌老夫人的体贴感动,难得婆母顾念自己的清白名誉,重行大礼,真真儿不委屈自己,又暗想,瞧婉玉哭得伤心焦急,莫非老夫人是想让两起婚事一起办了?
莫尤点点头,答复苏凌云,全凭老夫人安排,惟有伤心田婆婆,匆匆远去。
苏凌云见莫尤答应婚事,心喜如雀跃,益发的温言细语,将莫尤心中离情别意渐渐消褪,知她连日为了丁谓之案操劳,哄了她上chuang入睡,这才掩门离去。
凌府。
高堂之上。
凌老夫人位居正座,龙头拐杖敲得噔噔作响,面上亦悲亦怒,泪痕几道,长子凌昭德俯跪正前,五体投地,无言无语,次子凌梓凤与义子苏凌云并肩垂手立于一侧,黯然注视着母亲,三女凌婉玉扭身半掩于画屏后,红袖遮面,金莲频跺、低低抽泣,幼子凌沐容扑在自己膝前,摇着自己的手足,又哭又闹。
凌老夫人悲叹道:“婉玉,为娘今日不再多劝你一句,你们几个都是为娘的亲骨肉,你自己决定吧。”
凌婉玉躲在屏后不答话。
凌老夫人叹道:“婉玉,为娘老了,没有别的心愿,惟有希望儿女守在膝下,成家立业,也算是对你们死后的爹爹有个交待了,凌云大婚之日已定,为娘心里想着,要是你们兄妹几个的婚事能够一起操办,热热闹闹的,为娘也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话完,似有责意的瞟了眼次子凌梓凤。
凌梓凤俊面清峻沉肃,不发一言,凌老夫人又凝他一眼道,“梓凤逆子,行为不端,心性不定,为娘再好好教训,再为你聘一家姑娘。”
凌梓凤面皮微微一抽,仍是不言不语。
凌老夫人见他不答话,又唤婉玉:“婉玉,你过来,到为娘身边来。”
凌婉玉挪步过来,依在母亲肩头,低低啜泣,凌老夫人慈爱的抚mo着她,轻叹道:“婉玉,不管你嫁给谁,为娘都是疼你的,你和娘说实话,娘不逼你。”
凌婉玉扭着身子不语。
凌沐容抬脸,拉住她的手,呼道:“婉玉,你说啊,你和娘说,只要你说,娘就会允许。”
凌婉玉哭哭啼啼的挣开他的手,犹豫了半天,缓缓挪开半截罗帕,将眼瞟向凌梓凤,怯怯的看他表情,迟疑着要不要当众说出来,一直不发半言的凌梓凤忽然柔声对凌婉玉道:“婉玉,大哥和四弟今儿都在母亲身边,无论你选哪一个,母亲都高兴。”
言语温和关怀,婉玉却如浇寒冰,适才因羞惭而红晕的俏面瞬时变白,她又呆看他一眼,心碎难拾,暗忖,二哥一向只将我当成亲妹子一般,心里只想着苏二嫂,他连母亲的家法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容得我?纵然我说出来,他也不依,那时,岂不是陡寻羞煞?
又移眼看四弟沐容,自己素来与沐容玩耍友好,一起习字一起练剑,感情也比其他兄长要深,要是嫁给沐容,未尝不可,心中想着,不免多看他几眼,沐容喜得跳起来,两眼熠熠生辉。
凌婉玉心中一颤,待要说话,忽见跪在地上的大哥,不知怎的,竟泛上一阵酸楚,大哥温厚沉稳,自己每每调皮,惹母亲生气,大哥总会护在自己身前,向母亲求饶,直到母亲消了气,大哥这才转过头来劝说自己,连哄带劝,最后自己总会喜滋滋的攀上大哥的脖子,甜甜的叫上一声“大哥真好”。
那时,自己竟不知道,大哥一直是另眼看待自己,可怜他从不提及从不透露,我若负他,终生不安,鼻子一酸,泪落襟前,匆匆向凌老夫人道:“娘,我嫁大哥。”
此语一口,众人俱震,就连凌昭德也以为,婉玉该选择四弟才是,他又惊又喜的抬起来,柔情脉脉的注视着婉玉,婉玉却又罗帕掩面,扑在老夫人肩头。
老夫人如释重负,欢欣的抚mo着女儿,一桩心事到此了结。
这对一直信心满满的凌沐容来说,却无疑于被惊雷一击,他先是惊疑自己的听觉,然后蹬的一跳,双手抓住婉玉,剑眉高挑,大声道:“婉玉,你再说一遍!你要嫁给谁?不是我么?为什么不愿意嫁给我,是我平时待你不好么?”他疾声逼问,连连跳足,拼命的摇着婉玉的双臂。
婉玉挣开他,哭着恼道:“是,我就要嫁给大哥。”
凌沐容顿时目中含怒,恨道:“婉玉,你说,是不是娘逼你这么说的?”
凌老夫人怒容顿起,尚未说话,凌梓凤沉声喝道:“沐容,不得胡说!”
凌沐容也摔开婉玉,连退两步,狠狠的盯了婉玉一眼,又猛的扭过头对凌梓凤道:“二哥,连你也不帮我吗?大哥在朝廷做官,哪有心思对婉玉好,他要是想娶大嫂,有的是官家小姐许配给他,何必非要跟我抢婉玉?”话未落音,凌梓凤厉声喝道:“沐容,住嘴,越说越不象话。”
凌沐容拂袖冷笑,他一时气狂,竟失了理智,男儿泪落两行,目光中溢满愤怒与不甘,他上前一步,指着凌梓凤道:“二哥,你也不想想,莫姑娘都已经嫁给我苏二哥了,你还对她念念不忘,母亲打你的时候,我可有嘲过你半句?你今天不但不帮我说话,反而喝我……”
凌梓凤面色顿青,眼中射出两道冷光,不等沐容说完,闪身欺上,要封他哑穴,凌沐容竟异常灵敏,侧身风吹避过,恨道:“二哥,你也会生气么?你背上的伤还没好,难道就不敢承认么?你怎么不当着苏二哥说,你要娶苏二嫂?”
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齐声喝止,就连一向温和闲淡的苏凌云都面色微变。
凌老夫人嘶声呼道:“你这个小畜生,不得胡言乱语。”提着拐杖就要来打。
凌梓凤听罢,竟出乎意料的冷静,他扶住母亲,沉面不语,忽扭身要走,一直不出声的苏凌云伸臂拦住,低声道:“梓凤,四弟一时昏了头,不必生气。”
凌梓凤剑眉微轩,俊面铁青,冷声道:“苏凌云,让开。”
苏凌云摇头不依,劝道:“梓凤,你我之事,以后再议,今日母亲在此,只谈婉玉的婚事。”忽听一声闷响,两人回头看时,凌老夫人已一拐杖击在沐容的身上,沐容恨恨不语,不躲也不闪。
凌老夫人悲哭道:“老身教子无方,无颜见尔等父亲与凌底祖宗啊。”说着,又要举杖来打,凌昭德与凌婉玉双双抱住,哭道:“四弟年幼气盛,母亲息怒,万勿气坏了身子。”
凌梓凤与苏凌云也上前劝解,宽慰母亲,凌沐容咬牙不语,直直的杵着,凌梓凤低喝道:“沐容,还不跪下。”
凌沐容虽然不愿,倒底还是挪上前,跪下磕头,道:“母亲,孩儿知错,孩儿适才一时气恼失控,胡说八道,母亲责罚孩儿即是,切勿伤了身子。”
凌老夫人扶着拐杖伤心不已,先夫不明过世,留下一群两个幼子、一个遗腹,又拾回一个女婴,一家重担全落于自己肩头,自己是既伤心丈夫死因不明、杀手难寻,又担心江湖追杀,携了三子一女远涉娘家成都,一住就是七年,直到十年前,唯一的兄长因病过世,这才携儿带女往京城安家,天意怜我,路过黄山岭崖下时,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乞丐昏死草丛,仁心救起,见他彬彬有礼、聪慧伶俐,收为义子,一同随行,十年之中,子女俱成长,长子昭德兰窗苦读,终于以第十一名进士得了功名,赢得薄职,又蒙圣恩,一路升迁,位居工部侍郎,为人温厚、不愠不怒,君子坦荡,可以放心,次子梓凤自小性顽不羁,虽然不闯大祸,但是痴武性执,一年之中,竟有大半时间不在家中,幼子沐容气盛偏执,不足弱寇,唯有义子苏凌云,温顺体贴、孝顺敦厚,比亲子还要强上几分,每每自己因孩子们不知事生气,凌云都从旁劝解,晨昏定省,实实招人疼爱。
凌老夫人越想越恨亲子恨铁不成钢,长子昭德为了婉玉年近不惑却执意不娶,幼子沐容更是为了婉玉又哭又闹,原以为次子梓凤虽然性情不稳,顽劣如野马,倒也省心,不想到他竟爱上凌云的妻子,大礼上将新娘抢走,真真儿扫尽凌氏门楣。
凌老夫人回忆自己十七年来拖儿带女的辛苦,又扫视四周儿女,是长吁短叹,恼恨得银牙锉锉。
抹了半天泪,凌老夫人软下心,叹道:“你们都退下吧,沐容留下,老身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