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情缘到头空
苏凌云犹在醉中,媚眼如丝,复又拥过她,深深一吻,笑道:“良宵苦短,卿莫辜负。”
莫尤再度推开,厉声喝问:“你是罗晨!是不是!”
不待苏凌云回答,已见莫尤泪如雨下,花容惨淡,她颤声悲呼,“罗衣无有恨,当在良宵时!罗晨,只有你罗晨才知道罗衣的这句话,啊,苏凌云,苏凌云,前世生于苏州,今世重生于黄花岭,好名字啊。”
苏凌云陡然惊醒,惊觉自己酒醉失言,迭悔不已,翻身坐起,拥抱住莫尤,颤声道:“阿尤,阿尤,我……”
莫尤泪如泉涌,狠狠挣开他的怀抱,哭道:“罗晨,你骗我!你再一次骗我!你早就认出我是罗衣,所以你才娶我,我好糊涂,为什么现在才知道真相!”说完,掀被下床。
苏凌云一把抱住,低声紧呼:“罗衣,求求你,不要走,我知道我骗了你,一千年后,我骗你,我负你,一千年前,我又骗你,可是我不会再负你,我骗你,只是为了娶你,为了得到你,相信我。”
莫尤冷笑带泪:“相信你?我如何相信你?一千年后,你是怎么对我的?结婚前三天,你告诉我你爱上了别人,要取消婚礼,现在你又来骗我,若非你刚才一时醉言,我岂非这一生都不知道我今生嫁的就是前世的未婚夫!你要瞒我一辈子么!”
苏凌云亦痛不欲生,呼道:“阿尤,并非我有意瞒你,只因上次你在颜家喝醉后,梦中呓语,咬牙切齿说恨罗晨,我自知当年愧对你,罪孽深重,哪里敢对你实言相告,我若说出我就是罗晨,你岂不是当即就恨我入骨,又怎么会愿意嫁我?”
莫尤冷笑不止:“我现在知道你骗我,更加恨你入骨。”拧身错臂就下床。
苏凌云再次拉住,恳求道:“阿尤,你我已经结为夫妻,无可更改,来日方长,当年旧事慢慢再议,当年你掉下悬崖之时,我曾立誓,若有来世,绝不负罗衣,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还你。”
莫尤越发气恨,翻腕一掌拍落他的手,跃身下床,举步就要出门,苏凌云亦紧步追上,从身后抱住,道:“阿尤,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前世我负你,害你跌落悬崖,好在你我都天赐重生,为甚么前尘往事要耿耿于怀?难道这数月以来,我待你不好么?”
莫尤痛哭道:“前世今生,所有事情都印在心底,岂能忘记?当年你对我薄情寡义,今生你又欺骗我,你对我好,不过是为了当年誓言,也为弥补当年过错,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骗我,我原本都蒙在鼓里,如今回想,几件蹊跷事都是你所为,我到丁府第一夜,就有人把我假编的身世告诉了杜姐姐,那是你的笔迹,我和唐伶逃离采华轩,是你暗中引开唐家堡的人,我们夜宿农家,也是你报信给王德用,宝儿姑娘的曲子也是从你那里听来的,写信假冒田婆婆的书信,也是你,当年,你我一起练琴棋书画,你最擅长的就是毛笔字,能写出多种字体,罗晨,你说是不是?”
苏凌云苦笑道:“是的,的确都是我做的。可是,你难道不知道,我都是为了帮你,让杜夫人帮你隐瞒身世,让王德用赶去救你,用田婆婆的身份让你安心……”
莫尤回首竖眉,恨道:“安心什么?安心嫁给你?”
苏凌云道:“我只是怕夜长梦多,有甚意外,后来田婆婆见到我,亦放心把你交给我,你曾说过,田婆婆一向识人不差,可见我待你真心不二。”
莫尤哼道:“你我两世相遇,你难道不知道,我最恨的就是欺骗!”以肘抵他腰,逼他松手,苏凌云却力大无穷,始终将她禁于胸前,流泪道:“阿尤,就算你刚才说的几件事,我都骗了你,就算你毫不领我的情,总算我是一番爱你的心意,我承认,我对你志在必得是因为当年誓言,但是如今数月相处,我已真的再次爱上你,你若是恨我,可以打我,不要离开,我向你发誓,我再也不欺骗你,视你为掌中珍宝,待你一心一意,与你白头终老。”
一番剖心誓语,情真意切,肺腑心动,苏凌云说罢,将头抵在莫尤颈间,淡淡的酒气从耳边拂过,清凉的泪水滑落在颈肩,莫尤心中又酸又痛,罗晨?苏凌云?两生两世的孽债纠缠,你于我有恩,却负我真情,当年,若非你坚持,你母亲怎么会愿意收我为义女,将我从寒山寺领回收养?可是,若非你喜新厌旧、将我抛弃,我怎么会失足悬崖?今生,若非你多次出手相救,我早已遗尸荒野,可是,你又一次欺骗我……
苏凌云见她哀哭不语,心知她心软,趁势将她扭身正对,温柔的吻她脸颊,柔声道:“阿尤,相信我,我会永远对你好,再也不会欺骗你,不会让你伤心。”轻拥她在胸口,爱怜的抚mo,用一腔柔情蜜意缓缓将她融化。
莫尤心乱如麻,仆在他胸口低低的哭泣,罗晨也好,苏凌云也好,我是否可以再相信你一次?
苏凌云从指间的触摸感知她心底的柔软与无助,在她耳边轻言细语,脉脉温情,抱着她复坐回牙床。再观莫尤此时模样,梨花带雨越显风情,粉腮怯怯两道泪痕,十分的惹人怜惜,忍不住更加拥紧,遮下罗帐。
莫尤盈盈带泪,正内心焦愁何去何从,忽闻窗外传来一声轻笑:“苏郎,我来迟了么?”分明是个女子声音,亦娇亦冷。
苏凌云听得这个声音,暗叫不好,悄看莫尤,也见她面带惊愕,不禁叫苦不已。
那声音又笑道:“苏郎,你好生薄情,往日欢爱竟全不理当,堂堂正正的在这里成亲了,就一点不念我的好么?”说罢,还幽幽一叹,好不戚清。
莫尤冷冷一笑,推开苏凌云,刚要说话,苏凌云以手示止,厉声向着窗外道:“窗外之人好不知羞仪,在这里胡言乱语,想要离间我夫妻感情么?”
那声音重哼一声,笑意全无,道:“苏凌云,你与我郎情妾意的时候,也曾甜言蜜语将我哄骗,那帐闱之言要不要我说几句出来让你新娘子听听?哼,今日倒说起羞仪来?”
苏凌云大怒,突然抓起床头一只茶杯扬手摔出,扑出窗外,他这一手疾如闪电,哪知茶杯出窗,竟毫无声响,紧接着那声音冷厉的喝道:“苏凌云,你要杀我灭口么?素日恩爱一旦消,你好是狠心。”
苏凌云此刻已是俊面苍白如纸,偷看莫尤,她正冷眼相对,眼眸中是熊熊烈火,忙握住她的手,柔声道:“阿尤,不要相信她,我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
莫尤摇摇头,颤声道:“何必出去,让她进来说。”
苏凌云一怔,还没说话,那声音又咯咯笑道:“新娘子,我倒是想进去,只怕有进无出,遭了那狠心郎的毒手。”略略一顿,声音转厉,道:“你只需知道,你身边此人,不过将你玩于股掌之间,山盟海誓全信不得!他另有金屋,与我数年情份,何等恩爱,可有告诉你?如今我一出现,他就要杀我灭口,全无情义,这样男子,你嫁也不嫁?”
莫尤脸如寒冰,她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转而代之的是千年冰封,苏凌云疾呼道:“阿尤,你竟然信一个连影子也不见的人,却不愿意信我么?苏凌云商产遍布全国,难免有人嫉妒生恨,此事苏凌云向你保证,必定查个水落石出,让你放心。”
莫尤再次摇头,道:“不必解释,让她说下去,我自然会分辨真假。”
苏凌云听她语气,甚是淡漠,咬咬牙,起身要出门,他此刻杀心已起,岂可留有此人在自己洞房花烛之事搅事生非?
恰在这时,篆花窗外,出现一道淡淡的身影,婀娜多姿,那身影恨道:“苏凌云为了抛弃我,连杀我九男九女十八名仆从,唯怕我搅了他今夜好事,苏凌云,你不曾料到,最后那六名仆从出发后不久,我也随后跟来,唉,看来我赶来迟了,你们已经拜了天地入了洞房。”语气甚是伤心气愤,转又恨道,“苏凌云,恩爱之时,花言巧语,薄情之时,心肠狠毒,你且当着你身边新欢之面,说一句话,我讲得可有一丝差错?”
苏凌云无言以对,面色惨白,她见莫尤缓缓起身,心中顿时疼如刀绞,扑上去抱住,泣道:“阿尤,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解释,我不曾想到你还活着,当时受她美色所惑,不过我与她早有约定,绝不会娶她为正室,纵然你不在人世,也当正室虚设,她当时也曾答许,谁知今日反咬一口,阿尤,我没有将此事告诉你,因为我不会娶她,我早已决定,此生只娶你一人。”
不知是满室的璀璨格外的烁眼,还是窗外那抹淡影尤其的醒目,莫尤默默无言,唯有眼泪倏倏而落。
罗晨,罗衣,千年后的悬崖一步,姻缘两断。
苏凌云,莫尤,千年前的洞房花烛,肝肠寸断。
那张俊朗的面容就在眼前,让莫尤想起寒山寺那个可爱的男童,他歪着头问自己:“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住在寺里?你没有家吗?你去我家好不好?”想起峨眉山顶的那个眉目飘逸的少年,蹙眉轻语:“我们不结婚了,好吗?”,想起西川崇岭,自己回眸一笑时,那个白衣剑士惊骇相问:“你,真是狐狸精吗?”
一晃眼,两世矣。
一回首,千年矣。
莫尤双目含恨,心疼如裂,突发一掌,竟出乎意料的那掌心夹带排山倒海之势,结结实实的落在苏凌云身上,那是一腔千年的怨恨,无与可挡,苏凌云只觉得心口疼痛难忍,连退两步,再看莫尤,已如一抹清烟消失在半开的门外。
苏凌云颓然跌坐于地,嘴角渗出丝丝鲜血,窗外有人轻吟道:
“君勿恨,佳人如花在宝镜,
君勿恨,佳人如月在碧水,
君勿恨,花烛华筳独一人,
君勿恨,良宵锦衾枕闱寒;
君应恨,当年罪孽太深重,
君应恨,今朝负她再添怨,
君应恨,情缘已了两陌路,
君应恨,三生石上抹旧痕,
……”
声音幽怨哀伤,愤恨悲切,隐夹有幸灾乐祸的神色,初时细如蚊声,渐渐无闻。
苏凌云仰面躺在地上,目视一室富丽堂皇,恍然魂魄悠悠,又见千年后的夕阳如血……
那句千年的誓言
暮霭渐浓,层峦渐淡,褪去烈焰的太阳,余辉穿透缭绕的暮色和枝枝蔓蔓,洒落在舍身崖上的一对青年男女身上,愈发将俊男美女镀得周身光华。
两人俯在铁链护栏上,眺望着远山,倦鸟在林间懒洋洋的一边叫着一边盘旋,在树梢上来回的穿梭。
罗衣眸光温柔似水,仰起脸慢慢的半转过身凝着罗晨,他英俊的脸庞泛起一层淡金色的光芒,熠熠生辉,可是,目光中隐约不安,眉尖轻蹙,柔声问:“晨哥哥,你怎么了?可是患了婚前忧郁症?”
罗晨似乎没有听到罗衣在说话,一动不动的看着远方。罗衣轻轻伸手,温柔的探了探他的额头,柔声道:“还好,没有感冒,是不是风大,不舒服了?不如,我们不等日出了,下山回宾馆吧。”轻轻的、怯怯的,是商量和关怀的口气。
罗晨收回目光,缓缓摇了摇头,垂首不语,罗衣着了急,拉起罗晨的手,温言劝道:“不要和自己过不去,三天后,我们就要举行婚礼了,一定要养好精神……”眉梢间是掩不住的幸福。
罗衣话未说完,罗晨突显烦躁的打断她的话,道:“罗衣,有件事,我想和你说。”
罗衣微笑着点点头,柔顺的注视着罗晨,等着他说话,罗晨却张了半天嘴没有说出话来,罗衣也不催,只是轻柔的握着他的手,小心的磨蹭着,爱意在指间蔓延。
鼓起勇气,罗晨终于狠下心,“我们不结婚了,好吗?”
罗衣一惊而抬头,惊惧的看着罗晨,轻颤着问:“你说的什么?这个时候,可不要和我开玩笑。”
罗晨的眼神不象是开玩笑,但在罗衣清纯而惊恐的目光中往后退了一步,又重复了一句,“我们不结婚了,好吗?”
罗衣呆呆的看着他,罗晨的话就象一个晴天霹雳,当头砸下,脸白如纸,哆嗦着问:“为什么?”
罗晨仍然低着头,半晌,只是说道:“我对不起你。”
罗衣握紧他的手,颤声追问:“晨哥哥,我要你说实话,我们一起长大,从寒山寺相识,已十多年了,订婚也有五年了,对方的脾气都了解,我要听你实话。”
罗晨不自然的去抽被她紧握住的手,但是罗衣握得很紧,指尖冰凉,罗晨犹豫着,没有再抽,咬咬牙,道:“我,认识了另一个女孩,她……”他还是选择用一个谎言,帮助自己推开近在眼前的婚姻。
罗衣象触电一样松开了他的手,身子软软的倚在铁链护栏上,嘶声道:“罗晨,你太过分了,三天后就要举行婚礼了,你现在和我说这种事,我没有办法接受,不能接受,不能……”眼眶中满蓄的泪倏倏落下,纤巧的身子因痛苦而颤抖。
看着她压抑的哭泣,罗晨也在心中不断的责骂自己残忍,这个娴静淡雅的女子从小就伴在自己身边,细心温柔的照料自己,自己怎么可以……可是她太淡了,淡得没有颜色没有味道,永远是温柔的笑容、温柔的动作、温柔的顺从,本以为自己该庆幸有一个如此体贴的妻子,可是最终还是不能忍受了,自己不愿意每天过着白开水一样的生活。
忍住伤痛,罗衣选择了恳求,泪眼朦胧,“你告诉我,你是故意闹着玩的,我们从来没有红过脸、吵过架,快结婚了,不要开这种玩笑了。”说着紧上前两步,又伸手去拉罗晨,她离不开罗晨,十余年的朝夕相处,让她已习惯依赖这个男人、陪着他一直到头,幸福只悬一线,她不想放弃,也许,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
这次罗晨却缩回了手,罗衣拉了个空,看来罗晨已下定了决心,他低声说:“罗衣,对不起。这是真的。”
罗衣的双手停在空中,山巅的风吹起她的长发、长裙,也吹干了满脸的泪水,凉丝丝的触觉从肌肤浸入心底,她开始清楚的意识到这不是个梦,是真的,她喃喃的道:“罗晨,你再说一次,说实话。”
罗晨抬起头,看着她,满脸愧疚的道:“如果有来世,我向你保证,我会对罗衣一心一意,不离不弃。”
罗衣惨然一笑,“我知道了,来世……”她一边笑一边流泪,踉踉跄跄的往后退,重心靠向铁链护栏,谁也没有料到的是,护栏的铁链咬合处有一个大口子,罗衣激动的往后一仰,铁链突然断开,罗衣尖叫一声,身体向着悬崖飞了出去,青丝、白裙,急剧坠落。
罗晨的心差点从胸腔跳出来,他低喊一声“罗衣”,没做任何思考,向着罗衣扑过去,两个身影象是断线的风筝,直跌山崖。
即将落山的夕阳突然向上抖了抖,喷出一片殷红,染透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