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蝶穿花戏兰轩,
纸骛逐燕舞碧空,
琵琶随风过青园。
铺宣纸,正端砚,蘸徽墨,点湖毫,慢提前缘恩与仇,细续后事情和义。
拜月乞月老,拈花问花神,喝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再回首时,是否还会对三生石上铭刻的姻缘与誓言耿耿于怀……
五月的京城,沁透了蔷薇的花香,油绿葱郁的叶子绞着柔韧的茎藤恣意漫延,铺满了皇室后廷、贵族园林、花街柳巷、农家小院,甚至城郭偏郊、西山陌岭,七彩绚烂的花朵,灼灼缀于其间,如斑斓的云烟妖娆而妩媚、婀娜多姿,迷醉了天子妃嫔、高官显贵、文人雅士、香闺兰质,也羞怯了朝霞与艳阳,于是,夜色来临,并且很快深沉。
散去阳光余晖的开封城,挂上了五彩缤纷的灯笼,灯帏上的花鸟人景栩栩如生,深蓝的天幕下,这座辉煌而繁华的都城延续了白天的热闹和迷人,衣着光鲜的人们游走在街头巷尾,说着些风花雪月的故事,当然,少不了今天凌府的三喜盈门,虽然凌老夫人不愿铺张排场,婉言谢绝了昭德同僚及京城各行人士的贺礼,但是这样的大事是藏不住的,早已传得满城皆知。
说道是凌昭德好运气,刚释放出狱任旧职,就红烛华筵做新郎,既为高官又得娇娘,人生得意已尽欢;又说是苏凌云大官人赢得美人心,郎才女貌成伉丽,金童玉女羡煞凡人;也说凌老夫人好福气,膝下儿女成群多淑贤,长子在朝得圣宠,义子商号满天下,唯有次子梓凤少有人说,只因梓凤生性不羁,非官非商,长年飘游在外,外人知之甚少。
凌氏一门的光耀气派为东京满城所议,上至天子显贵、下到平民走卒,无不津津乐道,唯有一户人家,得知此消息,颇为酸涩,即是晋国公府隔壁的颜府。
晋国公丁谓被贬出京后,其府邸也被查封,一派萧条景象,素白的封条当门交贴,朱红灯笼也都摘下,隔壁婿翁之亲的颜府为避人口舌,早在丁谓离京的当天就两府相夹的墙角树起了分界桩,全然不记得这颜府的门匾也是当初丁谓送来。
颜如玉负手于庭内,讪讪漫步不语,回想莫尤待自己有情有义有恩有德,一路风霜一路照料,可怜自己难违爹爹之意,不敢有辱门庭清誉,先是施计将她赶出家门,后又攀附权位,联姻晋国公,原以为依附于浓荫高枝,可直登金梯平步青云、光宗耀祖、显威赫赫,哪知晓好景不长在,平地起浪、风波翻天,一朝之间大厦倾覆、老树枯倒,晋国公远贬崖州、家产府邸没收国库,昔日荣华变成羞耻,莫说亲戚连襟间的提携关联,就连岳丈临行前送也不敢去送了,唯恐惹祸上身,再视朝中眼色,满廷文武,看自己的眼色分明五分嘲讽五分轻视。
更惭的是,外界传闻,晋国公之倾倒入狱实为莫尤挑唆而起,此传言半真半假,似是犹非,不敢多议,但是确信的是,莫尤的确进宫向太后求情,放晋国公一条生路。
哎呀姐姐,小生好生惭愧,当时都怨小生一时糊涂,若是当初不负姐姐,未必有今日之尴尬,姐姐也不会嫁与苏凌云,你我琴瑟和谐好不圆满。
父亲颜自清更是老脸羞赧,无处可存,京城之中有关晋国公与莫尤的传言大半都听在耳中烦在心中,自然也听说了两人原是父女血脉,既叱莫尤不懂闺仪、招摇过市,又斥她大逆不道,以下反上,天理不容,转又暗叹,若是早知莫尤是晋国公之女,当初怎么会将她扫地出门,她虽然行为大胆,毕竟是相府千金,一旦父女相认,同样身份赫赫,那时两家联姻,如玉闺中劝导,令其父女化干戈为玉帛,又何来今日之灾?
看她如今嫁入凌家,好不威风!苏凌云巨贾,富甲天下,我倒是为他们执柯作伐了,如玉洞房花烛之夜,她一曲琴音震惊四座,众人都道我颜家为攀荣华负了她,其大伯凌昭德任工部侍郎,其长官尚书才刚贬官为民,想必凌昭德即将补缺升职,那时候,凌家越发的有势有权,他知晓如玉曾负他弟妹,定要在朝堂上为难如玉,哎呀呀,当真是悔不当初啊。
他父子两个一人踱步厅堂,一人踟蹰后园,心忧似焚,悔恼交织,房中新妇丁晗月也是泪湿罗巾、哀哀欲绝,恨只恨,同父异母的姐姐莫尤好不心狠,不思认祖归宗,反而将丁氏根基在朝中拔起,痛只痛,夫家颜门情份浅薄,当初爹爹有权有势时奉承笑颜、连声亲翁叫得殷勤,得知爹爹事发,非但不愿挺身面君求情,就连临别送行也不许去,往日所得恩惠忘得一干二净,全无姻亲连襟之切。
丁晗月直哭得肝肠寸断、歪倒牙床,丫环们战战兢兢,也不敢劝,只是端了洗脸水与毛巾来侍候,晗月焦坐房中,心里万般思绪痛苦,哪里还顾得精致妆容,悠悠缓过气来,又是一声叹来一声愁,惭愧爹爹离京远贬未送之时刚过,又传来莫尤大婚苏凌云的消息,丁晗月又翻起伤心往事,姐姐啊姐姐,如今你算是可心了,仇也报了,恨也消了,又谋得佳婿苏公子,当真可谓此生莫尤了。
当时你对我说的红拂女夜奔李靖的故事,现在是否还记得?我丁晗月断然是做不出那等败坏门风的丑事,但若爹爹当时许婚,你还有今日么?
这真是天意弄人了,我与如玉洞房之夜,你能破门而入、惊震全城,今天你嫁给苏公子,我丁晗月哪有你的勇气,连去道贺的颜面都没有,唯有坐在这里黯然伤怀罢了。
颜氏一门因晋国公被谪出京师到荒岭远夷之地、莫尤大婚凌氏少爷而惶惶忧忧,又惭又悔,却不知道另有一个少有人知的真相,更不知道,在这个让他们寝食不安、满城欢腾的夜晚,在盛宴满堂、三喜盈室的凌府,出了大事。
五月的月色如纱,稀星明亮夺目、光华璀璨,映着凌府里的七彩宫灯与五色绸花,美丽妙不可言,人欢酒畅、把盏推杯、贺词如珠、富贵满堂。
满庭月华映琼浆,一园繁花熏珍馐,贵宾举盏敬贺词,主人还斟答谢语。
鸾乐飘飘和赞言,喜炮阵阵显场面,红衣粉裳穿灯影,男女众仆笑语欢。
莫尤出了洞房,外间的丫头早已被苏凌云安排去歇息,她一个翻身掠上屋顶,提一口气,出了凌府,月色温和如苏凌云的目光,却灼伤莫尤的心,乍离绛烛高烧、红灯高挂的洞房,顿觉眼扎芒针、泪如泉涌,黑蒙蒙的一片,不辨方向。
莫尤心肠一硬,银牙一咬,也不管东西南北,发足向前奔去,就觉迎面一堵高墙阻住去路,想停足时已收不住,莫尤又恼又叹,恼则恼,谁家院墙砌在这大路中央,惹我气闷,少不得一掌把它推dao,叹则叹,莫尤啊莫尤,你苦学勤练十年功夫,唯独轻功强差人意,只怕一掌也推不动高墙,一边想时,一边呼出一掌,掌风过处,果然高墙纹风不动,虽然巍然屹立,却是柔软不硬,莫尤心头一惊,来不及收掌,心念未转时已一头撞上,顿然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莫尤大怒,五指落处,改掌为抓,倏的揪住,定睛一看,面前哪是什么高墙,分明是个人,因眼生黑晕,又背月而立,一晃眼间看不真切,乍遇生人,莫尤忽感委屈,眼泪险些夺眶而出,慌忙把头一低,恼喊道:“看什么看,带我走啊。”那人竟是一语不发,听了她的话,挟住她,一阵风似的掠去,莫尤闭目落泪,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声,泪痕在脸颊变凉,渐渐平静了心绪,心下生异,也不知身边是谁人,陡然将身一拧,挣开那人的胳膊,手却仍紧揪着他衣裳,细细一看,那人正笑意融融的瞅着自己,一双凤目流盼生辉,在黑夜中象星辰一般闪闪耀眼,不是别人,赫然是项其琰。
莫尤柳眉一紧,厌恶的睨他一眼,迅速的松开手,冷声道:“怎么是你?”
项其琰媚眼轻笑,啧啧道:“莫姑娘好狠心,刚才还溺在我怀里哭哭啼啼,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
莫尤冷冷一笑,也不理他,扭身就走,项其琰身形一晃,张臂拦住:“莫姑娘要去哪里?”
莫尤斜眼看他,反问:“本姑娘想去哪里,似乎与探花郎没有关系吧?”
项其琰缓缓摇头,不怒反笑,道:“此言差矣,适才小可席间贪杯琼液,偶感头晕,离席吹风,久不归席,恐要生疑,岂知这时新娘子也突然失踪,小可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被人误会小可与新娘子私奔了。”言词语气甚是轻佻。
莫尤冷哼一声,道:“探花郎以为,我莫尤会为了你而舍下苏凌云?如此猜测,未必高估了自己。”
项其琰听此嘲讽,非但不恼,反而挑眉而笑:“哦?既然小可没有这个魅力,哪是何人让姑娘从洞房中脱身?”
一言勾起莫尤心中疼痛,她蓦然目光一寒,厉声喝道:“此事与你何干!让道!”说完,错身一拧,已滑开数步,屏气踮足,刚将身跃起,项其琰又闪身追上,也不拦她,只跟在身后,嘻笑道:“莫姑娘好大的脾气?这样气恼,小心伤了身子淡了花容。”
莫尤以此为调戏,勃然大怒,一语不发,身形突然一顿,猛的回身,抬腿疾踢他左跨,她这一回身一踢腿,动作极快,项其琰未意着她突然出招,险些撞上,所幸反应灵敏,疾退回避,闪开半步,这才免去一腿之灾。
莫尤冷声道:“姓项的,离我远点!”说罢,弹身几个连跃,消失在一片清辉之中。
摔开项其琰后,莫尤一口气奔过几道山岗,喘口气停住,低叹一声,丝丝凉意浸透单衣,渗入肌肤。
她放眼四望,短岗低树,银月疏影,原本清朗月夜在她眼中也只是苍茫一片,无穷的凄凉从心口涌上化为颗颗珍珠,滚落前襟,嘴角浮上的却是自嘲的冷笑,罗衣啊罗衣,你造了天大的罪孽么,才会两生两世迷了心迷了眼,被他一人骗得死去活来?
前世今生的种种恩怨一齐儿堵在心口,顿时感到天昏地暗,恨上云霄,切切不能释怀,仰天长啸。
一声悲呼上九霄,珍珠纷纷落襟前,两世戾恨含腥出,桃花浓把月华染。
莫尤缓缓拭去泪水与血渍,痴立良久,只觉得自己象一片树叶即将吹落枝头,全身泛无一丝气力,又倔强的挪开步子,移出不多远,软坐在地上,半仰着头,出神的望着云岫中的皎皎蟾宫。
月色下走来一人,步履轻快,身形矫健婀娜,远远的看着坐在地上的莫尤,略顿步伐,然后疾步走近,呼道:“莫姑娘,是你么?”又惊又喜,走近一看,莫尤脸色苍白,神色苍漠,惊咦一声,问:“莫姑娘,如何会三更半夜独坐在此?”
莫尤微微一笑,悄然收起眉尖伤痛,起身握住她的手,道:“区姑娘,你怎么在此?莫非已拜别师尊归来?”
区兰瑛见她头戴珠钗玉环、身穿粉衫罗裙,全不是以前的妆扮,心中虽是奇怪,却也没有询问,只是点头道:“是的,当初与那老婆婆有约在先,自然要回来践约。”说完,细细的打量一番莫尤,问:“莫姑娘,那老婆婆没有再为难你吧?”
莫尤心口顿暖,当初自己无知任性,三更半夜上门搅事生非,她非但不怪,反而处处维护关怀,足见其品性端正、心胸开阔,不禁又敬又爱,听她说起那银发老妪,又觉心口一窒,不知为何,每次想起她,心里总是怪异苦涩,唉,她倒是没有再为难我,可是,也不知她如今身在何方,是否有为难唐伶?她若为难唐伶,还不如直接来针对我的好,她是我生死知己,怎么能允许你伤害?啊唷,唐伶,一朝分别,已近两月,你音讯杳无、鸿羽不传,也不知你伤口是否痊愈、病毒是否清除、绝技是否练成、大仇是否得报?何日再与你相会大碗喝酒、快意江湖?
莫尤浅浅笑答:“多谢挂怀。”迟疑片刻,问道:“诶,不知令师是否同意见那老太婆啊?”
区兰瑛缓缓摇头,答道:“家师拒绝了。”
莫尤轻哦,心里也有淡淡失望,甚至对那老太婆生出些许怜悯来,转又顿一顿,道,“区姑娘,那老太婆现在不在开封,她已经离开了。”
区兰瑛惊哦一声,娥眉微蹙,沉吟问:“莫姑娘可知道她何时回来?临走前有甚话留下?有没有说,我要去哪里找她,或者如何把讯息传给她?”
莫尤道:“她去哪里、何时回来,我也不知,不过她临走时确是留了话,说再约期限。”
区兰瑛点头道:“既然如此,只好另约了,莫姑娘如果再见着她,烦请转达家师的意思,她若还有余事有问,就说我往南去了,可沿途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