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德大惊,忙问何事,杨老太太叹道:“贞娘在生之时,将贞洁看得重,又极畏人言,昨日洞房花烛,今日黄泉魂断,只怕世人闲言闲语,贞娘说,如果大张旗鼓,让她泉下不得安宁,就是那阎王小鬼也要羞她颜色,求我一方薄棺,下葬即是。”说罢,泪水淋淋。
昭德惊道:“姨母,贞娘守节,是我凌门之颜面,怎么好一声不响,薄棺即葬?甥儿已做安排,着人去请法师,替贞娘做个七七四十九天道场,然后再葬,也算我凌家对她的亏欠。”
杨老太太落泪道:“有这番心意,贞娘也不枉死,不过,贞娘既然魂魄相求,怎么好不依允她?”
昭德做不得主,只得去问母亲,凌老夫人听到,越发觉得欠疚,又大哭一场,执意下床,在丫环们的搀扶下来到妹妹房中,两姐妹抱头痛哭,说起贞娘心意,凌老夫人只得依允,吩咐昭德再做安排。
昭德离房后,找来梓凤商议,梓凤道:“只要贞娘安心就好。”
昭德奇问:“二弟也信这魂魄的说法?”
梓凤转眼远望,悠悠白云在蓝天深处,叹道:“相信。”
昭德只疑二弟是伤心过度失了神,自去重做安排,派人去劫回请法师的下人,又省了许多花销装扮,只是亲自去后山挑了个好风水的丘地,着人动土发冢。
凌梓凤在门口站定,不进不退,亦举步惟艰。
感受到气息,苏凌云走过来,门里门外,两人对峙。
久久的沉默之后,凌梓凤开口,问:“为什么?”那目光清冽逼人。
苏凌云闪避,低声道:“我承认,我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凌梓凤下意识的握了握拳头,又问:“前世?今生?”
苏凌云惭然垂首,道:“都有。”
凌梓凤再次紧了紧拳头,问:“你都瞒着她,直到昨天晚上,被她发觉?”声音已是颤抖。
苏凌云沉沉点头,涩声道:“是的,我承认,前世我负她是因为我不再爱她,婚礼前三天我提出分手,以致于她落崖丧生,可是,今生,我骗她,确是因为我爱她,我怕失去她,不得已欺骗,谁知酒后失言,被她查觉?”
凌梓凤目光冻结成冰,骤然间身形一晃,一拳激进,结结实实的落在苏凌云胸前,饶是苏凌云身手敏捷、内力深厚,也躲闪不开、承受不起,当场连退三步,鲜血喷出。
凌梓凤冷眸道:“兄弟十年,肝胆相照,今日为一个女人反目!苏凌云,终究是我太过信任你,早知你如此手段,当初我就不该放手。”
苏凌云以背抵在桌上,稳住身形,轻轻拭去嘴边的血迹,惨然笑道:“我如当知今日,又怎么会费尽心思的欺骗她,到如今,落了个人去楼空的收场。”
凌梓凤再上前三步,逼住苏凌云,目光冷利如刀,却不出手,只凝目看他,良久,问:“爱她?”
苏凌云毫不犹豫的道:“当然。”
凌梓凤冷冷一笑,问:“以她性子,可肯回头?”
苏凌云亦坚定的回视他,道:“她已经是我苏凌云的妻子,不管走到天涯海角,都不能改变。”缓缓又补上一句,“就如同贞娘是你的妻子,纵死亦是!”
凌梓凤一怔,眉角眼梢尽是悲哀,半晌,转身离去。
是夜,贞娘被穿戴上赶制成的衣冠入殓,棺木置于帷堂,供上灵位,赫然写着“凌梓凤妻杨氏之位”,凌梓凤换上素白衣裳,守在灵堂,痴看着白烛高燃、棺木森森,潸潸无语。
在杨老太太的安排下,次晨,即闭殓出柩,也无外人,凌老夫人与杨老太太强行下床,在丫环的扶持下伴柩到后山,一路哀哀不已,到墓穴前下棺,两位老人又是恸哭不止,杨老太太更是扶灵啕啕。
哎呀,女儿啊,昨天为娘亲手为你穿上红嫁衣,端坐高堂凭你拜,送你于归到夫家,实指望,夫妻恩爱永不离,早生贵子享荣华,哪料到,我儿冰清反被冰清误,贞烈反被贞烈害,为着口头许婚给沐容,累及性命到黄泉。
哎呀,女儿啊,昨天还是鲜艳艳待嫁女,今朝已是冷冰冰尸骨寒,昨天还母女执手同枕而眠话短长,今朝已是娘在人间儿在幽瞑,生死两茫茫。
哎呀,女儿啊,十五春来十五秋,娘与吾儿两相依,娘教你,冰清玉洁守深闺,娘教你,恪守妇道随夫君,娘教你,好女不侍两房门,娘教你,三贞九烈树清标,到如今,我儿果然香消玉殒,倒是为娘教导所致。
哎呀,女儿啊,儿父刚归天庭去,儿又辞母阴阳界,儿在他方可见父,共诉亲情不再离,惟留老母在人世,孤苦伶仃无傍依,一抷黄土掩玉容,青冢相隔骨肉亲,日后母若念儿时,虽来冢前难见伊。
杨老太太哭到伤心处,竟然跳下墓穴去陪女儿,幸好丫环们死命抱住,杨老太太眼见黄土渐平,新丘拱起,一口气没上来,又晕倒过去,昭德忙唤丫环送回。
夯实坟茔,又祭了酒,念了祷词,众人才离去,凌梓凤独不归,坐在坟前默默如痴,直到午时,有人来禀道:“二少爷,老夫人和姨太太有事请二少爷回去。”这才随了回去,到杨老太太房前时,见母亲也在,艰难的唤了声:“母亲!岳母!”
两位老人反而一怔,心里却颇为宽慰,杨老太太已醒来,招他进屋,边看边落泪,心里直叹女儿没福,这样的女婿竟然舍得下,道:“梓凤,你和贞娘虽无夫妻之实,倒底有夫妻之名,她虽离去,你却仍是我的女婿,今有一事,要与你商议。”
凌梓凤心头怆然,道:“岳母有事,吩咐就是,小婿无不遵从。”
杨老太太拭泪道:“贞娘虽去,也是嫁入凌家,生是凌家人,死是凌家鬼,如今葬入凌家祖坟,也可安心,我在此住着,所目睹之物,皆是贞娘所用,悲痛不能化解,因此,决意回去洛阳。”
凌梓凤迟疑道:“岳母大人,梓凤既是您的甥儿,又是女婿,理应侍奉终年,纵然贞娘不在,也万无不孝的道理,岳母要回洛阳老家,小婿原不敢阻挡,只是岳父刚去,洛阳也无贴心之人,岳母归去后,徒增伤感,何不就在这里住下,小婿也好长侍膝下。”
梓凤一番贴心的话惹得杨老太太又是一阵伤心与悲叹,越发的痛伤女儿,更坚定了要回洛阳,凌老夫人也从旁劝说:“妹妹回去,教我如何安心?不论生死,咱们都至亲,不如相依相伴。”
杨老太太只是不依,抹着泪要走,梓凤也劝不住,只得答许,道:“岳母决心要回去,小婿就送岳母回去,去洛阳侍奉岳母吧。”
杨老太太握着梓凤的手大哭:“梓凤,你这样孝顺贴心,岂不是更教我伤心?贞娘没福,受不起你这个好丈夫,反而占你妻室名份。”又哭道,“细细思虑,你还是唤我姨母吧,贞娘这一去,未留下一男半女,我又怎么好坐享这岳母的名头?”
三人相对悲痛。
杨老太太既然主意已定,竟是一刻也呆不下去,安排丫环收拾行李,自己又在梓凤的搀扶下去了趟墓地,哭了一阵,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出府上车。
梓凤再次提出要送岳母回洛阳,还是被拒绝了,梓凤无奈,亲点了几个家丁一路护送,又细细叮嘱一番。
杨老太太临上车时,执了梓凤的手,落泪道:“梓凤,姨母离去前还有一言,贞娘已去,你还要再续妻室,莫以贞娘为念。”
凌梓凤默默不语,心痛如绞。
车轮匝匝,送别故人,清朗的阳光在辕车后照出两道若隐若现的轮印,灰重如离世的人生。
凌梓凤伫立风中,直到看不到车影,回身看门前,挽联苍白夺目,门框上仍残留喜联的斑斑痕迹,格外的醒目,刺得眼痛。
凌梓凤侍候母亲床前,凌老夫人见他默默无语,也知他心头沉痛,反而劝他外出散心,梓凤漫步后林,呆坐于莫尤曾经住过的石洞,一切恍然就在昨天,而她,就在眼前,巧笑倩兮,再注目看时,人影如云烟散去,空闻鸟语花香,长叹一声,回园枯坐,忽见婉玉迎面走来,当初的娇纵少女一夜之间成长为长嫂,盘起了发髻,步伐渐显沉稳,因花烛之喜也好,因家门变故也罢,总之,婉玉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姐迅速蜕变成温柔妥贴的主妇。
婉玉见梓凤呆坐发痴,略略一顿,缓步走近,想了想,唤道:“二哥——”虽为大嫂,但是她仍然不愿改变称呼。
凌梓凤强颜答道:“婉玉,何事?”
婉玉轻轻一叹,道:“命运,说有则有,说无则无,究竟是有是无,还得年暮才知,不过,婉玉现在知道了,婉玉现在有的,就是命里有的,婉玉没有的,就是命里没有的。”她略顿一顿,看着梓凤,轻问,“二哥,你明白吗?”
凌梓凤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婉玉又道:“苏二哥好象受伤很重,是你打的吧?”
凌梓凤不语,婉玉叹道:“你们俩争执了这么久,到最后,谁都没有得到,或许,最终的决定并不在你和苏二哥,还在于莫姑娘本人。”她仰头望天,天蓝似镜,云白如絮,叹道,“莫姑娘不是贞娘,绝不会因为一个许婚而自尽,她也不是我,只要答应其中一个,就可以得到完整的幸福。她是她自己,你们,或许都应该遵从她自己的决定。”
凌梓凤心底恍似一条丝带拧住,揪得生疼,婉玉,何时也会说出这样的话?看着她缓步离去,目光忽然停落在她的指间,那只碧玉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