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启明时,两人跨马上路,时而策马狂奔,时而放缰信其慢行,边聊边看风景,一路向南,倒也乐哉,莫尤想去雷州看望田婆婆与寇公,分别多时,不知田婆婆安好,不知寇公病重病轻。
莫尤没有提及目的地,凌梓凤也不问,他无须问,莫尤的心思都在她的眉眼之间,早被看得一清二楚。
途中某日,莫尤蹙眉黯眸,神情倦怠,却又欲语又止,凌梓凤看在眼里,俯在她耳边轻轻一语,莫尤顿时粉面通红,咬牙不作声,凌梓凤即微微一笑,扶她下马,安排客栈,搀她入房歇息,自己则扭身出门,在莫尤惊异的眼神中很快回来,端了杯热腾腾的水来,轻轻嘘气,柔声道:“热水入腹,可缓疼痛。”
莫尤一怔,既羞又惭,“你……”
“已被你伤过一次,岂能不长记性?”凌梓凤晃了晃手指。
莫尤接过水,眼前闪过在凌家后林的一幕,忍不住轻叹,垂首轻抿一口,热气弥漫,在睫毛上点缀成晶莹的水珠,一股热流从唇嘴之间下滑,经胃入腹,温意融融。
为她盖上被子,凌梓凤执手把脉,然后一语不发的出门去了,莫尤半倚在床上,心绪萦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被一股浓浓的药味惊醒,睁眼一看,凌梓凤坐在床前,端着一碗浓浓的汤药,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诧问:“哪里来的汤药?”
凌梓凤笑道:“自然是我抓的。”
莫尤好奇的问:“你还通药理?”
“你也太小瞧我了。”凌梓凤调笑道,“不过,以前我只通药性,用它们配制解毒克敌之药丸,却从没来想到有朝一日也会熬成汤药用在女子身上。”
莫尤心口一颤,温柔与感动痉挛似的瞬间传遍全身,她端起汤药一饮而尽,默不作声,悄悄的,泪已滑下,凌梓凤接过空碗,轻柔的拭去她眼角泪痕,眸光闪闪,戏笑道:“我只当你的心是铁铸的,我要历尽千山万水、苦难重重能才打动你,却没想过一碗汤药就能将你融化,可见女人的死穴在于体贴,对否?”
莫尤一怔,脸色一变,忽然恼起来,翻身捂被,朝内侧睡不理他,凌梓凤却用力将她扶起,正色道:“刚喝完酒,不宜侧睡,先坐一会,再平躺。”
莫尤猛的伸手揪住他双肩,低吼道:“凌梓凤,不许你胡说八道。”话至半时,声音已哽咽。
凌梓凤也肃了面容,握住她双手,沉声道:“莫尤,你在想念苏凌云?”
“是!我恨他!”莫尤毫不犹豫的回答,语气则已酸了,“我现在最是见不得温柔、受不起体贴,因为这会让我想起背叛和欺骗。”她微微一停,扬睫看着他,叹道,“尤其,这个人不能是你,你对我好,我有种罪恶感,我觉得自己……”她突然顿住没有再说。
凌梓凤面沉似水,一双眸子却灿若星辰,他期待着莫尤把话说完,但是莫尤没有再说,只是长长一叹,闭上了眼,他却温柔的笑了,话至半止,胜于一语道破。
接下来的几天,凌梓凤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神态,陪在一旁玩笑说闹,绝口不提温言细语,早晚汤药必亲自抓药煎熬,送到嘴边,只是不再多话,用眼神盯着她,莫尤也是静静接过,不回一个谢字。
心情好时,莫尤也会拉着凌梓凤,唱歌给他听,唱的都是千年前的恩怨情仇,凌梓凤已知她身份,听了那些曲异腔奇的歌,也不惊诧,倒似乎很是欣赏,时赏时评。
穿山越岭、进城逛街,从沪州登舟过江,途经贵阳,穿过宜州与钦州,进入雷州。
*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
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
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暗淡连芳草。
勒马吟罢,莫尤脉脉一叹,举目远望,*已近,夏光溢彩,在她看来,却是说不尽的凄婉,历史上把这首《踏莎行.春暮》释义成女子怀人伤春、良人远去不归、空守寂寞深闺虚度青春年华,莫尤却深感,此乃莱国公剖析自己挂怀田婆婆、二十年夫妻分别的思念与离愁,更是感伤与惋叹妻子红英落尽、芳歇春去,不知相会何期的惆怅。
“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莫尤眉尖微蹙,垂首半晌,担忧的看向凌梓凤,凌梓凤淡淡一笑,安慰道:“已进了雷州,很快就要见到,不必担心。”
从成都到雷州,千里并骑同行,两人恍惚又回到凌府后林的日子,白天策马赶路,晚上投宿同食,月下习剑,树荫闲趣,凌梓凤偶尔提及苏凌云,问她有何打算,莫尤初时如撕伤疤,疼痛难忍,慢慢的褪去伤痛,余下的唯有伤感,对凌梓凤小心的探问,并不做任何答复,举头是明月,湛湛明朗,疏枝密叶,漏光点点。
雷州贫瘠,地荒人稀,四处尽是土屋草棚,纵有红花绿叶相掩映,仍显得陋容破败,此处应是宋之边缘、地之南陲,远离京师与中原,故而才有帝王家将带罪之臣远谪于此,取放逐之意,是为罚其罪孽,苍茫历史长河中,这块原本贫苦荒蛮之地,也因此迎来了众多的名人名豪,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之笔在这片土地上书写一卷卷或豪迈、或凄怨、或忠烈、或婉转的篇章,成为千百年后史诗的闪光点。
莱国公寇准亦是其中一道光芒,只是,此刻的他,恐怕顾及不了身后名声,垂危病榻、弥留将离。
眼色天色近暮,群鸟归巢,凌梓凤见她眉眼间似有倦意,提议投宿歇息,明日再去拜访,莫尤沉吟之间突然想起在惊雷居吃的野味,转又忆起与西川与田婆婆相依为命的日子,唇角之笑似甜似涩,凝眸说,想去林间打猎烤肉,凌梓凤笑起来,欣然点头,两人竟不进城门,掉转马头奔郊林去。
南蛮之境未经开化,茂林深深、崇山峻岭,虽不如西川绵延千里,却也是层峦叠嶂,嵬嵬峨峨,更兼南方气候所致的树木葱郁翠绿、繁花争芬斗艳、鸟兽奇名怪类、涧流潺缠悠远,较之西川,另有一种南国风情。
跨马入山,初时树低林稀,犹见夕阳挂枝,百鸟喧闹喳喳,金光镀羽,色彩熠熠,越往里走,林荫愈密,日光仅漏斑斑,隐约可闻潺潺涧水之声,树影憧憧,渐渐的鸟儿息鸣,红日沉没,些许光线也不得了,四下一派沉寂,纵然莫尤自幼深山长大,也险些不辨方向,勒马迟疑,侧眼相看凌梓凤。
凌梓凤斜眼戏道:“这真是奇了?狐狸还能在山中迷了道?”
莫尤没好气的回瞪他一眼,哼道:“狐狸都能迷路,你这个纨绔子弟也强不到哪里去?若非有我只狐狸在,只怕你一个人早吓得哇哇大哭了。”
凌梓凤故作微叹,道:“你也太小瞧我这个纨绔子弟了。”说罢,竟不理他,径直拍马前行。
莫尤跟上,问道:“你往哪里走?漆黑一团,掉下山崖,我可不救你。”
凌梓凤笑道:“我去打猎,你怕了不成?”
莫尤紧随其后,冷笑道:“狐狸捕食为生,打猎可甚可怕,倒是你要小心被野猫野狗叼走了。”
凌梓凤笑道:“野猫野狗有甚趣味,若是遇上女妖选婿,倒是不差。”
莫尤懒得理他,默默随他前行,虽然目能夜视,但密林深深,如陷八卦阵中,幸有梓凤有身边,看他眉目清淡毫无愁颜,面带溶溶笑意,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