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婆婆听罢如雷轰顶,呆呆的惊望着莫尤,低喃一声“小姐……”脑海中浮现出十年前夫人去世时莫尤陡然性情大变、目光如赤的情景,揽月居莫尤双眼一直、高呼“报仇”昏迷不醒的情景,送别丁谓时,莫尤声色俱厉、立誓断指、悲呼“死不瞑目”的情景,浊泪浮落,哀哀不已,小姐啊小姐,你原来果真是死不瞑目,才不肯魂归冥界,不肯过那奈何桥、不肯喝那孟婆汤,以意念驱使这位姑娘为你报仇雪恨。
田婆婆身体微颤,以手捂面,泪水从指间渗出,虽然已早知面前的莫尤已非自己接生、养育的小姐,但是听莫尤亲口说出,仍是难以承受,自己为保夫人这点血脉,十年僻居墓穴,想不到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的竟是另一幽灵。
莫尤慌忙跪下,哭道:“婆婆,阿尤这点魂魄虽然不是承继夫人,但是十年来,阿尤无不以为夫人、小姐报仇为念,无不为婆婆养育之恩为念,婆婆待阿尤恩比山高,阿尤不管来自何处,都终生感怀,视婆婆为祖母恩人,难道婆婆要从此不再理阿尤了吗?”
孺子之情让田婆婆欣慰不已,十年相依为命的悲欢涌上心头,她忍了悲痛将莫尤扶起,搂在怀里,哽咽道:“婆婆怎么会不理阿尤?孩子,不管你曾是何人,在婆婆心里,十年前就已经是阿尤、是小姐了,你永远都是婆婆的阿尤,婆婆只是突然得知……小姐她……这样不甘,好不心疼……唉……你们俩都是婆婆的心头肉啊。”
两人相拥而泣。
田婆婆突然抬起头,注视着凌梓凤,道:“凌公子,可愿当着寇公与老妇的面,起誓。”
莫尤一怔,在田婆婆怀中仰起头,诧看了眼田婆婆,只觉得她突然冒出这话很是怪异,再扭头看凌梓凤,只见他神色凝肃,坚定的点点头,毫不犹豫的答道:“当然可以!”,她奇问:“什么誓言?”
田婆婆见凌梓凤竟不惊奇,而是坚定答应,欣然点头,道:“好,那你起誓,终生不负阿尤。”
莫尤“哎呀”一声,心知这个慌撒得大了,婆婆也信以为真了,忙道:“婆婆误会了,他是……”田婆婆捉住她的手,以眼神示意她不必再说,莫尤一怔之时,凌梓凤已肃穆郑重的起誓道:“我凌梓凤今日对天起誓,终生不负莫尤!当时刻爱她!护她!让她幸福!寇公、寇夫人为证,如有背誓,天诛地灭!”
田婆婆满意的点头,莫尤却听得目瞪口呆,痴然如迷,这样重的誓言,他怎么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这可如何是好?低讷道:“婆婆,他……我……这……”
田婆婆慈爱的摸摸他她的脸颊,叹道:“傻孩子,婆婆这次不会再看走眼了。”
莫尤则如坠云雾,呆呆的眼前混沌成一片。
田婆婆爱怜的抚摸着莫尤,眼中尽是疼爱,目光久久不移,惭惭泪下,低声道:“孩子,十年了,你长大了,不需要婆婆再照看你了,你要好好爱惜自己,好好为自己活着。”莫尤听得心中颤抖,隐隐觉得不妥,又猜不出为何,只觉得自己悲苦愁闷不能释放,也委屈得搂住婆婆嘤嘤而哭。
田婆婆双眼微眯,眸光渐晕,低喃道:“那时候啊,你很小很小的时候,瘦弱,倔强,总是象个姐姐一个……保护着……”田婆婆没有再说,莫尤却心口一痛,呼道:“罗衣……婆婆,我对不起你,我把罗衣丢了,但是我一定会把她找回来,保护她,象……小时候一样……”
田婆婆摇头,道:“她有她自己的宿命,孩子,过好你自己的生活,你已经为别人活了十年,以后,要为自己而活。”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慢。
莫尤还要再说,凌梓凤倏的一步抢上,握住田婆婆的手腕,细细一探,剑眉紧锁,伸手如电,封住她几处大穴,将莫尤拉开,莫尤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一大跳,抬头看时,顿时吓得肝胆俱裂,只觉田婆婆嘴角渗出鲜血,神色萎靡,疾扑上去一把抱住,悲呼:“婆婆,你这是为何?”
凌梓凤低喝道:“莫尤,快起来,婆婆中毒了,我来为婆婆驱毒。”强行把莫尤拉起,田婆婆微微摇头,道:“不必了,我是有意追随寇公而去,我离开他近二十年,无有一日一刻不在想念他,如今才刚聚首,他又走了,我怎么忍心让他一个人走?我去陪他,再不分离……”
莫尤又惊又痛,转身去呼人,门口竟是一个人也没有,看来竟是田婆婆早有安排,命他们都各去安排寇公的后事了,田婆婆抓住她的手,道:“阿尤,不要去叫人,我只想和你们说说话,安安静静的走。”
莫尤大哭不止,捧着田婆婆的脸,小心的为她拭去嘴角的血渍,田婆婆已渐渐连坐也坐不稳了,凌梓凤将她扶到床头,靠在花雕栏上,两人一左一右扶持着,默默流泪,唯有尊从婆婆心愿,陪她最后一段。
田婆婆悠悠一叹,目光落在屋西则的一架丝帛屏风,道:“阿尤,你去推开屏风,屏风后面有琴,婆婆听闻你琴艺卓绝,声乐动人,婆婆想听你唱一曲,好吗?”
莫尤含泪允许,起身推开丝帛屏风,屏风后果然端放一方乌檀古琴,田婆婆又道:“凌公子,你也坐到阿尤身边去,婆婆想好好看看你们。”
凌梓凤道:“婆婆,晚辈就在您身边陪着您。”
田婆婆缓缓摇头,道:“不,婆婆只想再好好看看你们俩并肩的模样。”凌梓凤只得依从,坐于莫尤一侧,莫尤心中悲恸,泪如雨下,玉指轻提之时,指尘颤抖难落,泪眼看田婆婆,她歪坐在床头,面含微笑,正期待而满足的注视着两人。
凌梓凤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宽慰道:“莫尤,别哭,婆婆希望看你笑着。”
此时此刻,焉能笑得出来?十年来的点点滴滴,一幕幕浮在眼前,婆婆的教导,婆婆的爱护,婆婆的责备,婆婆的严格,婆婆的一笑一怒,一言一语,竟如近在昨日,丝丝缕缕无比清晰,越发使得莫尤心疼如绞,她深吸一口气,素手拨弦,启唇轻唱:
酒干倘卖无,
酒干倘卖无,
酒干倘卖无,
酒干倘卖无。
多么熟悉的声音,
陪我多少年风和雨,
从来不需要想起,
永远也不会忘记。
没有天那有地,
没有地那有家,
没有家那有你,
没有你那有我。
假如你不曾养育我,
给我温暖的生活,
假如你不曾保护我,
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是你抚养我长大,
陪我说第一句话,
是你给我一个家,
让我与你共同拥有它。
(是你告诉我善良与给予)
(教导我辨别)人世间的黑白与真假,
虽然你(从不)表达你的真情,
却(甘愿)付出热忱的生命。
远处传来你多么熟悉的声音,
让我想起你多么慈祥的心灵,
什么时候你再回到我身旁,
让我再和你一起唱,
酒干倘卖无,
酒干倘卖无,
酒干倘卖无,
酒干倘卖无……
一曲尽时,莫尤已泣不成声,曲音哽咽,眼泪如珠玉,滴滴串串,滑过白玉般的脸庞,滴落在琴弦上,迸溅出细碎晶莹的光芒,连一向性情淡泊、不表情绪的凌梓凤也闻之潸然泪下,眸光凄迷,再看田婆婆,双目闭阖,歪倒在床边,左手却紧握着寇公的手,面带安详笑容,阖然长逝。
莫尤只觉得心头陡然插入一柄尖刀,然后倏的又被拔出,刹那之间心就空荡荡了,无依无靠,疼痛就从那一片空洞之中喷薄而出,淹没自己的身体,也淹没了天地,她僵硬的坐着,全身气力仿佛被抽离,动也不能动,不知过了多久,缓缓站起来,轻轻的、温柔的走过去,来到田婆婆面前,直直的跪下去,俯在她的脚下,小心的、郑重的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觉得一股气流从丹田涌上,悲呼一声“婆婆……”,匍匐在地,瞬间泪如泉涌,悲痛不可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