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送信到府前
莫尤手里紧攒着那张药方,望着陈太医的背影发呆,唐伶冷哼道:“他那要求,我可做不到。”莫尤看了看屋中站着的几个丫环,挥手让她们退下,握住她的手,柔声劝道:“不妨先试半年,我看这个陈太医熟通药理,讲得头头是道,何不试试呢。”
唐伶道:“莫尤你中了邪吗?听他这些做什么?血里有毒又如何?我唐伶活了十七年也没被毒死,反而得了这毒的好处,又何必解它?”
莫尤问:“你是早就知道你血里有毒?”
唐伶哼道:“是的,我被唐岐之与唐采华当成试毒的工具,不知吃进去多少毒,血里有毒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莫尤急道:“既然知道,为何不解?”
唐伶反问:“为何要解!象今日之事,若非我体内有毒,早被叶策毒死了,我既然终生要与唐家堡为敌,血中之毒即是我的武器,难道你不知以毒攻毒这句话吗?”
莫尤突然瞪着她,道:“为什么你会中叶策的毒,而我却安然无恙?你给我服的是解药,是吗?”
唐伶目无表情的道:“是。”
莫尤收紧眉尖,问:“为何只给我,自己不服?”
唐伶冷哼一声,道:“只有一颗,从唐岐之那里偷的。”
唐伶把唯一的解药给了自己,也就是说把唯一的生机留给了自己,若非王德用及时赶到,唐伶肯定要坚持不住被叶策之毒害死,思虑之此,莫尤的心倏的疼痛起来,眼中含泪,泫然欲泣,涩声道:“你必须把毒解了,这毒,会害死你的。”说到这里,语音已哽咽。
唐伶看着她,心颤了颤,僵硬的脸孔一丝丝软下来,突然伸手揽住她的肩,低声道:“你是第一个在乎我的人。”
莫尤为她理了理耳边的乱发,抿嘴忍住眼眶内的泪水,心想,你肯为我而放弃生路,我又怎么会不在乎你,这样生死相契的朋友,目光闪动着诚挚和坚定,道:“听我的,一切只为好好活着。”
唐伶闭上眼,尖尖的下巴倔强的翘起,薄薄的嘴唇紧咬,眉峰斜立,半晌,从喉咙里滚出一个字“好”,苦涩而凄凉。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并肩而卧,十指相握昏沉沉的睡去。
两个丫环也曾悄悄的来看过,想问两人是否要吃些什么食物,但见睡意深沉,不敢打扰,又掩门离去。
日沉西山之时,王德用回府,径直找到福叔,询问两人情况,福叔如实相告,当时陈太医在屋里诊断之时,他就在门口,故而三人对话也听得一清二楚,王德用听说唐伶拒绝陈太医的诊治,很是紧锁了眉头,当听到莫尤让陈太医留下药方时,浓眉松展,伸手唤来个丫环,让她轻轻的去看两人是否起身,如果醒来,就立来通告,如果仍睡,则取来药方即是。
丫环得令去看,两人果然未醒,也未解衣,也未脱鞋,手拉手睡得正香,丫环也不打扰,见药方就放在桌上,拿了就去见王德用。
王德用仔细看了看药方,也吃了一惊,王德用自幼随父亲王超征战沙场,与辽、西夏交锋多次,荒蛮之人也善使毒,他们常将剧毒淬于箭尖,用于攻击,故而王德用也识得一些,他一见这药方,也大约知道唐伶身中剧毒,需长期调理,忙唤下人依方抓药,不可延迟。
王德用又问莫尤如何没有方子,福叔道,陈太医说,莫姑娘不过是受袭寒气,稍做调理即可退烧。
王德用待要发话,福叔说,陈太医临走之时,老奴亦要他留了方子,不过是祛寒退热的寻常方子,老奴已自作主张命人去药房抓药煎上了,只是唐姑娘的方子,因奴才在门口听得玄乎,不敢轻率,才等老爷回来做主。
王德用很高兴,谢过福叔。
福叔是个老管家,当年父亲鲁国公王超在世之时,福叔一直追随在侧,王超死后,福叔又成了其子王德用的管家,虽名为管家,王德用可从未将他做下人使唤,一直敬他忠于其父,唤他“福叔”,寻常小事也不唤他,由他在府中悠闲养老,只有贴心之事方与他商议。
皇帝口谕王德用救回莫尤、唐伶之事,福叔并不多知,只听王德用离家去找两人之时吩咐他先将陈太医请来府中,其余莫多说话,福叔是个聪明老者,又跟随王家父子两代武将,亦颇有武者之风,行事谨慎严密,王德用虽未多说,他也心中有数,一早就请陈太医来,要不怎能两人一到,陈太医就来得这样快。
王德用安排丫头去抓药煎药,自己亦看了阵书,觉着时辰差不多,就招个人去看药煎好了没,果然下人回话,煎至八分了,王德用点点头,吩咐下人去小心看着,煎好了就径自送去两位姑娘房中,自己也放下书,负手阔步前往。
王德用来到门前,见门页闭合,屋内静声无言,就让旁边的丫头进去,轻声唤两人醒来,丫头刚要推门,就听到唐伶冷硬的声音传出:“王大人驾到了么?”
王德用在屋外听到声音,放下心来,原来他是担心两人沉睡不醒,道:“正是下官,听下人说,两位沉睡,如今天色不早,药已煎好,还是起身服药罢。”
唐伶轻声冷哼,她自小做乞丐,受尽欺凌,后又被唐家堡锁入暗室,吃尽苦头,过的是地狱般的日子,天天提心吊胆,养成了极为谨慎的性子,这王德用也不知是什么人,虽莫尤劝她宽怀,却仍是放心不下,生怕出了意外,因此莫尤高烧昏睡,她却未睡,不过是要安莫尤的心,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暗暗通过掌心为莫尤传送真气,助她退烧,丫头们时时进出试探,令她好不烦恼,只是怕吵醒莫尤,才装作熟睡,因此王德用远远走来时,她就听了出来,也知天色不早,不愿莫尤长睡,这才说话。
唐伶扭头看莫尤,莫尤正从悠悠醒来,轻皱眉头,徐徐半睁眼睛,唐伶向外呶了呶嘴,道:“药已煎好,起来喝药,如何?”
莫尤坐起身,去看桌面,见药方不在,心知被拿去抓药,笑道:“好,就请王大人进来。”两人下了床,整了整衣裳,道了声“王大人请进“,丫头推开门,点上蜡烛,王德用顿了顿,慢步而入。
莫尤行礼道谢,王德用忙托起,道:“下官招待不周,不知两位歇息可好?”
莫尤道谢,唐伶冷冷的站在一旁,这时两个丫环各端着一只托盘进来,托盘上铺着一红一绿的缎子,各放着一只瓷碗,盖着盖儿,王德用道:“都是按陈太医的方子抓的药,陈太医医术高明,两位只管放心。”
一个丫环上前,道:“这托着红缎子的是莫姑娘的,绿缎子的是唐姑娘的。”莫尤道声谢,接过绿缎子上的瓷碗,递给唐伶,唐伶待要不接,又想起答应过莫尤“好好活着”,见她眼神中满是期待与温柔,心中一软,温暖涌在心口,双手接过,一饮而尽。
莫尤看她饮尽,脸带微笑,又接过瓷碗放回去,这才拿起自己红缎子上的药喝了。
又有丫环送上漱口水、清茶、手绢,莫尤看着唐伶,唐伶也不说话,一一使用完毕,一行丫环们方退下。
王德用话也不多,见唐伶神色漠漠,也觉无趣,说了几句“好生养病”之类的话就要辞去,莫尤突然问:“王大人刚才是去见皇上了吗?”
王德用一怔,点头道:“正是。”
莫尤道:“小女子有一事不明,还请王大人相告。”王德用道:“莫姑娘请讲。”
莫尤道:“皇上是如何知道我们落脚在那农家?”王德用摇头道:“皇上并不知道,昨夜皇上急召下官进宫,口谕下官带人寻找两位,下官寻了一夜未见人影,清晨才回府,不想刚回府就有人投信,说知道两位姑娘在那农家,下官这才又带人去,不想果然在。”
唐伶脸色一紧,想起被老汉出卖,莫非这老东西一边去告诉唐采华,一边又去告诉王德用,以赚两份赏银?莫尤亦锁紧眉尖,问:“是什么样的人来投信?”
王德用道:“未见其人,只是门卫送了封信来,下官追出去看,并不见人,问门卫,也说不清楚,不过见信中字形优美、飘逸洒脱,想必非寻常俗子。”
莫尤猛然想起自己当初随青月去丁府,不过几个时辰,就被人跟踪,并投信告知杜音音,莫非是同一人?当下道:“小女子可否看一下那封信?”
王德用当即从怀中掏出一线信笺,莫尤仔细看了看,又失望起来,这封信的字体与当时在杜音音处看到的明显不同,看来另有他人,默默然将信归还王德用,锁眉不语,王德用道:“皇上甚是挂怀两位,嘱咐两位安心养病。”
莫尤心里猜想着究竟是何人投的书信,王德用说话也未听真实,支吾着应了句,就敛眉沉思,王德用转身要走,唐伶突然开口:“王大人,皇上没说怎么治我的罪吗?”
王德用笑道:“皇上未曾提及。”
唐伶漠然道:“那就请王大人下次见到皇上时,问问皇上,想让我怎么个死法。”
莫尤听出唐伶话中的寒意,回过神来,一声喝止,向王德用道:“还请王大人在皇上面上为妹妹求个情,妹妹年轻,虽行事莽撞,然心地善良,罪不至死,请皇上饶恕。”
王德用笑道:“皇上已猜出莫姑娘这番话了,皇上说,姑娘放心便是。”
莫尤闻言大喜,待要道谢,王德用又道:“两位姑娘只管安心,皇上还说,过几日得了闲,就出宫来见两位。”莫尤怔了怔,王德用已大步出门。
不多会,又有丫环送来饭菜点心,样样精致美味,莫尤在揽月居、聚花楼与凌府都见识过极品美味,倒也不足为奇,唐伶却是自小受尽苦楚,不论是乞讨还是受囚,能吃顿饱饭已是不易,哪里见过这么些好吃的,尚未入口,只瞧那颜色与香味就怔住了。
莫尤见她吃惊的神色,心中已是酸楚,握着她细细的胳膊,心叹这么个女子活得多么艰辛,与她相比,自己有田婆婆悉心照料,是何等幸福,忍了泪,扶她到桌旁,默默的为她夹菜,唐伶也不说话,慢慢的咀嚼品味,虽然目光依旧清冷、脸色依旧硬板,悲伤与苦楚已散发出来。
烛光下的唐伶削瘦苍白,惹人怜惜,神色却冷漠得令人颤抖,对面的莫尤看得仔细,那冰冷的眼眶中浮动着晶莹的光泽,在眶中转动,久久不落。
唐伶停下筷子,看着面前的珍馐,一声一顿的道:“这是我唐伶今生吃的第一顿饱饭,真好吃。”那泪儿还在眼中,迟迟的滚动。
莫尤听得心中大恸,走过去抱住她,唐伶将头埋在莫尤的胸前,泪水涌出,浸入莫尤的衣裳,唐伶低低的说:“莫尤,唐伶愿以死报你。”低低的,低得莫尤没有听见。
夜过近半,鲁国公府静寂无声,唯有廊下的灯笼照出淡淡的花影。
莫尤支起身看唐伶睡得真沉,满意的露出笑容,悄悄下床,穿戴停当,蹑手蹑脚的出了门,如蜻蜓点水,穿过廊院,翻出围墙,见街头无人,直奔采华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