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教唱西厢曲
次日醒时天色已大亮,莫尤一惊而起,触动胸口重伤,如撕裂般疼痛,唐伶忙按住,问:“起身做什么?”莫尤道:“今日春闱大考,我要去送如玉。”
唐伶道:“他早已去了,估计这时已入考场。”
莫尤翻身下床,胸口之痛传遍全身,摔在床前,唐伶一把拉住,低喝道:“你疯了么?刚刚捡回一条命,还乱动什么?快躺回去。”
杜音音闻声进来,见两人坐在床下,怔道:“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莫尤道:“姐姐,如玉他……”
杜音音上前扶起,柔声劝道:“你只管放心,我已安排人陪着去了,此时应该已入考场了。”
莫尤好生愧疚,垂首不语,杜音音道:“你若实在惦记,可午时左右去接他回来。”
唐伶断声阻道:“不行,伤成这样,如何起身!”声音冰冷无比。
杜音音淡扫她一眼,笑道:“唐姑娘说得也有道理,妹妹,你伤在胸口,行动不便,还是静卧为好。”
莫尤拉了拉唐伶的手,笑道:“昨天是我不好,差点累他丧命,若令他惊魂不定发挥失常,岂非我大过?理应去看看他。”
唐伶沉默半晌,闷声道:“我陪着你。”
莫尤摇摇头:“你也有伤,况且,唐家堡的人在到处找你,你不要出去。”
唐伶还要说话,杜音音道:“妹妹若坚持去,姐姐陪同,如何?”
莫尤拍拍唐伶的手,道:“若是姐姐方便,甚好。”
又服过药,杜音音就扶着莫尤出了门,有杜音音在,莫尤大可安心,倚着杜音音,莫尤半打起帘子,漫不经心的看着街上往来熙攘的行人与商贾货郎、杂耍艺人,饶有兴趣,杜音音合上轿帘,道:“前面都是朝廷官员的府邸,妹妹还是不要招摇好,若是叫有心人看见,陈彭年一案又该重审了。”
莫尤从帘角缝里往外看,指着一墙青石高墙问:“姐姐,这是哪位大人的府邸?”杜音音看也不看,答道:“这是宰相王曾王大人的府邸。”
王曾?莫尤若有所思,暗暗记在心头。
杜音音见她眉尖含愁,以为她是担忧颜如玉,笑道:“妹妹只管放心便是,我看颜公子额宽面阔,是大福之相。”
莫尤问:“姐姐可知朝廷任何人监考?”
杜音音沉吟道:“朝廷已张榜告示,今年的春闱是集贤殿大学士吕夷简吕相为总主考官,枢密副使夏竦、翰林侍读学士林特为副主考官。”
莫尤蹙眉道:“吕夷简倒是个好官,不过夏竦与林特,实实不敢恭维,我记得《宋史》上评价夏竦说:‘竦材术过人,急于进取,喜交结,任数术,倾侧反覆,世以为奸邪’,那林特更是奸邪险伪,皇帝怎么让他二人监考?”
杜音音惊诧的问:“妹妹说的《宋史》是何人所著?”
莫尤大惊失色,自知失言,讪讪道:“幼时一私塾先生作作。”
杜音音更是惊奇:“幼时?妹妹这位先生可不简单。”莫尤支吾而笑言其他。
先帝真宗的国丧刚满,这是幼帝祯登基的第一次春闱,恰巧又赶上是每三年一次的大试,刘太后与幼帝祯为彰显朝廷之求材若渴、将会试科考放在翰林院正殿,吕夷简吕相总考,杏榜公示天下,亦是对天下学子的重视。
轿子离翰林院远远的就停下了,杜音音笑道:“过不去了,前面挤满面了人。”莫尤激动的撩起帘子,果然前方人声攒动,熙熙攘攘,顺着人流往前看是一座气派辉煌的府院,大殿正中悬有一鎏金楠木匾,上书三个烫金大字“翰林院”,字迹苍遒有劲,稳中有逸,气势恢宏。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莫尤感慨,这就是集天下文章于一阁的翰林院。
院前肃立着一排排的宫廷侍卫,将围观的百姓与学子侍童隔在外面,杜音音指着那些侍卫道:“那些,可都是陛下身边的羽林军。”
莫尤仔细看看,见他们身姿挺拔、面色沉峻,果然不同于一般士军,啧啧称赞:“就是汉武帝那时整编而来的羽林军?啧啧,皇帝的禁卫确实非同凡响。”说着,央着要下轿。
杜音音拗她不过,只得领她上了一座临街的烟雨酒楼,要了个临窗的雅间,要了几样点心,两人就依窗而坐,吃着点心,喝着茶水,漫不经心的看着街上往来行人。
揽月居的杜夫人,京城是无人不识,两人一进门,小二就认了出来,抢上来点头哈腰,直到二人坐稳,赶紧送上好酒好茶,又讨好的问,要不要唱小曲的,杜音音以眼色询问莫尤,莫尤摇摇头,见识过揽月居与聚花楼之后,还需要听别的酒楼的曲吗?
杜音音笑问:“你们苏公子可在?”
小二嘻笑道:“苏公子有几日不来了,夫人要是有事,下次苏公子来了,小的就去给您送个信。”敢情这酒楼是苏凌云的?
杜音音笑着摆摆手,示意小二退下,小二不敢不听,点头哈腰的离去,仍不忘道:“杜夫人,不是小的自夸,小的这烟雨酒楼的曲虽比不上您那揽月居,却是别有趣味,不瞒您,宝儿姑娘前儿个刚学得一只新曲,实在好听。”
莫尤扁扁嘴,这些个小二,嘴上都是抹了蜜的,说出来的话是万万信不得的,忙挥手让他快走,小二无奈,见赚不得甜头,垂头去了,一边走一边嘴着还哼着句什么不成调的调儿,莫尤听了这调,两眼顿时瞪直了,恍然如在梦中,一脚踢开椅子,飞身冲出去,追上小二,揪住他后襟,喊道:“你,你这曲是谁教的?”
小二猛的受这一惊,耸着肩直眼看着莫尤,惊惶失措的摇头:“我,我,我听宝儿姑娘唱的。”
杜音音从雅间里赶出来,拉过莫尤,责道:“妹妹这是怎么了?”
莫尤松开小二,连连跺脚,推搡着他嚷道:“去,去找宝儿姑娘来,哦,不,我去见宝儿姑娘,快带我去,现在即去。”
小二见她神色混乱,吓得不敢动弹,直愣愣的看着杜音音,好在楼上都是雅间,没坐多少散客,杜音音吩咐小二道:“去请宝儿姑娘来唱曲吧。”说完,不由分说,将莫尤拉回雅间。
莫尤这才放手,却仍是痴痴呆呆,愁一阵笑一阵,杜音音责问:“这样冒失,也不怕撞着心口疼,如何?疼是不疼?”
莫尤傻看着她,笑道:“心不在这里了,怎么还知道疼?”杜音音听了如坠云雾。
宝儿姑娘很快就来了,两人原以为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儿,不想却是个垂髫女童,约七八岁模样,生得弱不禁风、眉目清俊,抱着个大琵琶,掩了大半个身子,低眉顺眼的走过来,先是向两人福了福,细声细气的道声安,然后拘束的站在墙角,等着两人点曲。
莫尤从眼光自她进门没再移开,一把拉近身来,捧起她的脸,细细打量,这是张绝对陌生的面孔,娇怯怯的垂着眼睫,带着几分惊涩的不敢看莫尤,莫尤颤了颤唇,轻声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宝儿姑娘吃惊的看了眼莫尤,继而甜甜一笑,和唱道:“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茶蘑外烟丝醉软。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莫尤颤声问道:“你是谁……”
宝儿好奇的看着她,陪笑道:“奴婢叫宝儿啊。”
莫尤摇摇头,泪水盈泪眼窝:“不要骗我,你到底是谁?”
宝儿见她泫然欲泪,有些惊慌:“奴婢,奴婢就是宝儿啊,你认识奴婢吗?”
莫尤不愿相信:“不可能,这曲是谁教你的?”
宝儿瞪着眼,茫然不知所措,道:“我……我……也不知道。”
莫尤抓住她瘦弱的双肩,泪水倏倏流下,哽咽道:“你实话告诉我,你是怎么学得来的,不要骗我,不要骗我,那人是谁,他是谁?他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宝儿被她突如其来的泪水吓得目瞪口呆,杜音音看在一旁早已觉得蹊跷,这曲调十分怪异,不象一般的戏班戏曲,轻哄宝儿:“别怕,你就实话实说就是。”
宝儿惶惶然,支吾道:“几天前,有位客人来投宿,就住在后院,夜里我听得他在弹唱,我偷偷学的,因此,并不知那是谁。”
莫尤拭了拭泪痕,起身就往外走,杜音音忙拦住,问:“妹妹想做什么?”
莫尤急道:“我去找掌柜的,说不定他会记得那客人。”
宝儿退到一旁,低声道:“掌柜的这几天都不在。”
莫尤听得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冷在当场,杜音音劝道:“既然知道这里,又如何急在一时,等掌柜的回来了,我再陪你过来便是。”又掏出一绽银子递给宝儿,吩咐她,若是掌柜的回来,就去揽月居送个信。
宝儿虽未见过杜音音,但一听说揽月居,也猜出其身份,很是高兴,连声道谢,杜音音使个眼色让她退去,莫尤却拉住,让她唱下去,宝儿不安的站了好一会,才缓过情绪来,搬过椅子靠在墙角,试了试音,素手一拨,自弹自唱起来:
“朝飞暮倦,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没乱里春qing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
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
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
想幽梦谁边,和春guang暗流转?
迟延,这衷怀那处言!
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面眠……
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
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一天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