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薇梦醒,斩断红楼情
再醒来时,仿佛有哭泣之声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先是隐隐约约细如蚊音,渐渐的近了,恍似就在耳边,悲戚之声绕耳不宁,莫尤迷迷糊糊的唤道:“如玉……”,有人在耳边哭道:“姐姐,你可醒了。”
莫尤悠悠睁眼,床前站着数人,细细一分辨,颜如玉、夏妈妈、杜音音、唐伶都在,围了一圈,眼眶通红、喜忧参半的看着自己,尤其是唐伶,双眼已然红肿,扯出个笑容,轻声道:“你们都来了?”
杜音音黯然叹道:“妹妹,你可知刚才自己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今日也怪姐姐不好,若是姐姐在,绝对不让你独自陪颜公子上山。”
莫尤笑道:“姐姐放心,我的命硬着呢,阎王爷也不收,这不,又把我退回来了。”转又看着颜如玉叹道,“如玉,本想陪你出去散散心,反倒连累了你,我如今好了,你自去歇着,准备明日大考。”
颜如玉垂着头,嗫喃着退去了。
夏妈妈拉过莫尤的手,把了把脉象,问:“妹妹感觉胸口如何?”
莫尤蹙眉道:“不甚疼痛了,不过略感呼吸不适。”
夏妈妈点点头,转身端过一碗汤药,唐伶则眼明手快的扶起莫尤,莫尤接过一饮而尽,唐伶用衣袖轻轻拭去她嘴角药渍,夏妈妈看在眼里,嘴角轻漾笑意。
夏妈妈使了个眼色,杜音音拉了唐伶退出,夏妈妈为莫尤垫起高枕,肃然问:“妹妹,你告诉姐姐,是谁把你打成这样?”
莫尤道:“一个老太婆,满头白发,我也不晓他得叫什么名字。”
夏妈妈问道:“颜公子说,你们从相国寺回来,路途中遇到唐家堡的人,后来怎么来了个老太婆,颜公子说了半天我也没听懂。”
莫尤简略的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只是省略了叶策逼问折剑手一事,夏妈妈听到葱绿小蛇时,脸色微变,又听到叶策部银发老妪是否“苗疆月姬婆婆”时眼睛一跳,当银发老妪否认时,眉尖又紧聚成皱,听完整个过程,夏妈妈似有所思,莫尤则有气无力的切齿。
夏妈妈默默一叹,道:“妹妹太冲动了,不知‘亲血’有剧毒么,倘若毒气攻心,可如何是好?”
莫尤默然问:“如今怎样?”
夏妈妈笑道:“你似乎早已服过解药,唐家堡的这些小毒伤害不了你。”
莫尤一怔,这话从何说起?细细回忆,忽然想起那日与唐伶被唐采华围困农家之时,唐伶曾让自己服下一颗药丸,又思忆在鲁国公府,陈太医曾说自己并未中毒,而唐伶则受毒气所侵,如非自己服了解药,同样被困,又怎会是唐伶一人中毒?后来才知,唐伶将唯一的一颗解药给了自己。
思量至此,莫尤眼眶潮润,泪光晶晶。
莫尤突然想起一事,问:“姐姐,前些日子红玉坊里来了个大美人,叫做忆人,姐姐想必知道?”
夏妈妈点头道:“姐姐是在这风月堆里打滚的,这样大的新闻怎么能不知道?妹妹想知道些什么?”
莫尤强颜一笑,道:“上次我和杜姐姐曾去那‘晨暮忆人’看过,那的确是个国色天香的妙人儿,不过我后来再去,却不见人了,姐姐知道那个忆人,现在在哪里?”
夏妈妈听她说完,柳眉微蹙,沉吟道:“原来妹妹都去看过,我虽没见过她本人,不过听传闻,也以为差不了,这个忆人被红玉坊买来,不出几日就红透京城,不过,前几天突然传出消息,忆人突患重疾,请了个大夫诊脉,说是忆人不习东京水土,肠胃不适,必须尽快回江南调养一阵,红玉坊的杨妈妈当即亲自陪同忆人去江南,据说一行同去的还有那诊治的大夫与侍候忆人的小丫头,只为一路照料。”
莫尤喃喃的问:“果然如此吗?都南下了?”
夏妈妈摇头道:“是否南下不能确定,不过杨妈妈确实好几天没有在红玉坊露面了。”
莫尤听罢半晌不语,心中一边暗暗发笑,一边凝重苦涩,发笑的是她虽然没有再见到罗衣,但是她知道罗衣并没有离开京城,而是被丁谓藏在府上,而所谓的突患重疾,也不过是个幌子而已;苦涩的是,只怕杨妈妈、大夫、那个侍候罗衣的丫环春霞并不是南下了,而是已被丁谓灭口。
这一晚上,唐伶一直陪在一旁,默默无语,夏妈妈又来送了次药,刚坐下说了几句话,聚花楼来人请妈妈回去,说是一男一女闹场子,已抓起来关在后院,请妈妈回去发落,夏妈妈很是诧异,交待了莫尤几句,又拉着唐伶让她记得服药,就随之离去,杜音音傍晚时分亲自端了菜饭来,莫尤一闻香味就怔住了,宫保鸡丁。
莫尤问:“姐姐,那厨子?”
杜音音眼神一黯,讪然笑道:“他有事,先走了,妹妹好生歇着。”说完就垂面走了,莫尤在她转身之际突然发现她眼角微红,有泪光点点。
莫尤问唐伶:“杜姐姐去忙什么了?”
唐伶沉思片刻,道:“她去追查白天那几个轿夫的来历,杜夫人说,揽月居的轿夫都在,都有白天没有外出的证据,她也查过那个安排轿夫的丫环,那丫环吓得脸都绿了,一直磕头说,她正要去侧院打轿夫,可巧门口停着一顶轿,客人刚进门,轿夫都在,就正好让他们跑这一趟了,只看那穿衣打扮都与揽月居一般无二,一时之间也没顾上是谁。”
莫尤细想当场情景,因当时只顾挟如玉逃跑,后又被数人围困,再后来银发老妪突现,情势逆转,到最后也没注意那几个轿夫如何了,敢情这些轿夫另有来头,想杜姐姐训练出来的轿夫必不敢自作主张抄近道而行。
莫尤拉过唐伶,两人并肩倚床,相偎而眠。
且放下莫尤重伤在床、众人小心陪护,单表夏妈妈得了有人砸场子的消息,叮嘱了莫尤仔细休养后,回到聚花楼,见大厅内依旧歌舞撩人、笑语不断,心知无恙,悄悄儿转到后院,招来一个管事丫头询问,那丫头回禀道:“妈妈走后没多久,就来了个少年,生得娟秀斯文,在门口探了探,说是要找春薇,春薇姐姐这几日身子倦,多少客人求见都是推了的,于是奴婢也回绝了他,只说春薇正在休息,不接客,他当时听了倒也没说什么,垂着头在门口转来转去,后来不知何时来了个姑娘,与那少年争执起来,并扭打着进门,那姑娘好生厉害,大声哟喝要见春薇,两人在这里又哭又闹,奴婢劝不住,就去问春薇姐姐,春薇姐姐一听,话也不说,也哭将起来,奴婢无奈,只好将他们俩都关起来,这才去请妈妈回来做主。”
听到这里,夏妈妈已知道这两人必是前几日来过的两人,也就是采云轩小红楼里的戏子,低叹一声,去看春薇,到门口就听到屋里传来嘤嘤的低泣声,夏妈妈摇摇头,推门进去,春薇正俯在床边,半隐在锦帐之中,罗帕掩面抽泣,见妈妈来,忙把眼泪抹了,起身迎接,夏妈妈挽了她的手,坐在床沿,道:“春薇,爱他吗?”
春薇啼哭了许久才停下,低低的回道:“春薇如今只是后悔不该去采华轩。”
夏妈妈问:“春薇,你恨他?”
春薇微微抬起梨花带雨的娇面,道:“不,春薇恨自己。”春薇站起身,哽咽道,“妈妈,你知道,春薇素来骄傲得紧,虽然身在烟花之地,却从不出卖自己的感情,不料一时失控却惹来风月关司,这……”
春薇跺脚哭道:“妈妈,你当初真是不该应承唐家少爷的要求,春薇如今,如今,心都乱了。”
夏妈妈起身揽住她,自责道:“是妈妈的过错,没有料到一场应酬让春薇如此伤心,春薇别哭,和妈妈说说,想和他在一起吗?”
春薇抱住夏妈妈,将头埋在夏妈妈肩头,沉默片刻,低声道:“妈妈,春薇以后只想陪着妈妈。”
夏妈妈笑道:“傻丫头,妈妈不用你陪,找到自己心爱的人,就离开这里,不要犹豫。”
春薇却只是摇头,含泪不语,夏妈妈又道:“妈妈一会去看他,有什么话托妈妈带给他?”春薇不语,夏妈妈等了等不见她回话,叹口气离去,到门口时,春薇突然拉住,道:“妈妈让他以后不要来了,红楼一梦,梦醒须忘。”
夏妈妈帮她拭去泪痕,穿廊走巷来到一间屋子前,门上挂着锁,门口站着两名龟奴,见夏妈妈来,恭敬的将锁取下,推开门请夏妈妈进去,夏妈妈摆摆手,示意两人离开,刚踏进门,一道粉红的人影窜出来,扑向夏妈妈,夏妈妈伸手扣住,是个生得美貌的粉衫姑娘,粉衫姑娘指着夏妈妈,叱骂道:“你是这聚花楼的妈妈吗?你这里的姑娘好不要脸,卖身卖笑还要关押我们么?”
夏妈妈脸色微沉,轻声喝道:“姑娘不妨坐下细说。”说完,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硬拽到桌前坐下,粉衫姑娘见夏妈妈手力霸道,自己竟动也不能动,知道不是个寻常人,也不敢恣意狂怒,咬着牙坐定,夏妈妈冷冷的道:“你也是个女人,须知女人的不易,说唱也好,卖笑也罢,自古戏子与青楼,都是惺惺相惜,姑娘不该出这伤人之语。”粉衫姑娘一怔,不知如何作答,夏妈妈也不理她,看着远远的怯生生的少年笑道:“钟先生,过来坐。”
钟泽尴尬的走来,向夏妈妈深鞠一躬,叹道:“妈妈,春薇她……”话未说完,粉衫姑娘杏眼一瞪,怒道:“泽,你怎么能还惦念着她?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你竟一句也听不进去了?中了邪了么?”
钟泽垂首轻叹,道:“妈妈,春薇不愿见我,就烦妈妈转告春薇,钟泽与她无缘。”
夏妈妈听他这话,心中也是憾然,道:“钟先生这话,定然转达,春薇也有句话带给钟先生:红楼一梦,梦醒须忘,如此看来,竟与钟先生的话不谋而合了。”
钟泽黯然,粉衫姑娘挑了挑眉,道:“泽,心死了吧。”夏妈妈淡淡的看了他二人一眼,径直出门去,到门口时,又回头来对钟泽说:“钟先生,既然是无缘,请不要再来打搅春薇。”又招来龟奴,领他们出去。
钟泽的寡情与怯懦令夏妈妈好生失望,一向心高气傲的春薇,很显然与他并不适合,或许,自己该劝劝春薇,另觅良人,再推开春薇的门时,却不见人,侍候小丫头在屋里整理,告诉夏妈妈,春薇姑娘说是心闷,出了园子散心去了,夏妈妈转身下楼去花园寻找,寻了圈也没找着,听守门的丫头说,春薇上街去了。
夏妈妈暗暗责忖,打发两人上街去找,自己则命人将唐伶的药方送去揽月居,并叮嘱唐伶一定要按时服药。
再说春薇心乱如麻,在房中坐立难安,恍恍惚惚的到园中走了几步,仍是又伤又懊,索性出了园到街上漫步,见路上行人往来熙攘、红男绿女衣光鲜明,顿叹烟花女子如困井之蛙,永隔于世外,却逃不开红尘沦陷的命运,更是心中伤沉,一时间竟是泪光闪动,心也痴了。
情缘如烟火,烂漫而短暂,就象红楼中春薇与钟泽的相逢,声声切切尽在一词一语的唱腔之中,不过缘尽而散,徒留悲伤;孽债却似流水,连绵不绝,就如春薇与唐采华,分明无意,却又狭路相逢,就在春薇伤春悲人之际,唐采华一袭锦衣,趾高气昂的迎面而来。
能在这闹市遇到春薇,唐采华惊喜不已,他大步迈到春薇面前,嘻笑道:“春薇姑娘,多时不见,一向安好?”冷不防唐采华如鬼魅一般拦住去路,春薇唬了一跳,淡淡的行了个礼,侧身就走。
唐采华一把拉住,眼中尽是痴迷,道:“集市相逢,三生之缘,自从采华轩一别,本少爷多次去聚花楼都见不着春薇姑娘,莫不是春薇姑娘看不上本少爷?”
路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春薇只得微微一笑,道:“奴是烟花女子,担不起唐少爷的厚待。”
唐采华干笑两声,道:“本少爷就是喜欢你的温婉可人,今日巧逢,焉能错过?采华轩金屋玉楼等着春薇姑娘,走。”说罢,揽过春薇就走。
春薇粉面顿变,欠身道:“既然唐少爷抬爱,春薇哪敢不识趣,只是春薇要先回去和妈妈打个招呼,免得妈妈挂念。”
唐采华笑道:“有理,有理,本少爷自会打发人去向夏妈妈报信,这些小事,春薇姑娘就不必操心了。”
春薇推拒道:“不敢劳烦唐少爷,妈妈向来心疼春薇,春薇应当亲自与妈妈说明。”说完,挣开身就走。
唐采华将她拉在怀中,冷笑道:“本少爷的话,从来没有人抗拒过,春薇姑娘是夏妈妈的人,本少爷也给足了面子,难道春薇姑娘竟然不买我唐采华的账?”
春薇见他发怒,心里也起了恼,只因她是烟花女子,每日里迎来送往,无不是一张笑脸如春花,哪里敢得罪客人?纵然自己素来气傲些,也不过是多亏着妈妈的仁义,高兴时便接客,不高兴时便紧闭房门,偶尔使个性子也是看准了客人的垂涎,中其下怀罢了,哪里真敢惹动怒气?偏生春薇今日心里本就窝着伤心,一横心,拂袖后退一步,冷着面道:“春薇不过是个青楼女子,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唐家堡的少爷,不过,聚花楼也有聚花楼的规矩,唐少爷若是有怜惜之心,聚花楼盛情以待,只是春薇此刻不便抽身了。”说完,扭身就走。
唐采华大怒,一个青楼女子也敢当众羞辱他?伸手往春薇肩头一抓,他虽是着怒,手上却没有发劲,春薇趁机提起裙子就跑,唐采华一抓之下竟落了空,于是越发来了气,这四周往来的行人无一驻步观看,眼中分明是奚落与责备,这令骄横的唐采华颜面扫地,一个紧步追去,春薇此时也顾不得别的,横了心不愿搭理他,急匆匆的在人群中逃奔,偏巧迎面来了顶轿子,行人缓缓让路,春薇一怔之下,眼见身后唐采华大手抓至,直奔那轿子就扑过去,一把抱住轿杆,就喊“救命”,轿帘掀起,一位中年官员探出头,看了看一脸惊惶的春薇,示意轿夫停轿,问:“姑娘,何事惊惶?”
唐采华一步上前,抓住春薇,哼道:“看你怎么跑!”春薇死死的抓住轿杆不放,突然得了机会,松开轿杆,改抓住那官员的衣袍了。
那官员一怔,倒也没有不悦之色,只是向唐采华蹙眉问道:“这位公子,为何抓住这位姑娘不放?”
唐采华依仗自己是唐家堡的少爷,又有林特做靠山,心想一个区区官员也奈何不得,翻着眼,哼道:“本公子是唐采华,这是唐家堡私事,大人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这官员微微一笑,原来是唐家堡的少爷,果然是名不虚传哪,拱手笑道:“哦……久仰久仰,在下凌昭德。”
唐采华一听“凌昭德”三字,似乎想起了什么,上下将他打量,嘀咕道:“凌昭德?你是君子剑凌严生之子?”这话说得极轻,凌昭德则听得清楚,点头道:“不错,唐公子年纪虽轻,想不到也听说过先父。”
唐采华面色讪讪,想起临上京前,父亲唐岐之曾再三叮嘱“如遇君子剑凌严生的家人,不得无礼”,父亲也曾说过,凌严生的长子凌昭德自幼从文,在朝为官,纵然身无技击之长,也不可失礼伤之,虽然唐采华心中忿忿,不知道父亲为何如此惧怕凌严生,不但怕凌严生,就连他的家人也不敢动,有心挑衅,再三想想父亲的话,说倒底,他还是不怕违背父亲的话的,当下怏怏的道:“既然是凌家之人,就此别过。”头也不回的走了。
凌昭德见他言语行事怪异,心中纳闷,正思索着,春薇已款款下拜:“多谢凌大人救命之恩。”
凌昭德摆手道:“我也不曾出手,谈不上相救,姑娘好自为之罢。”说完,坐回轿中,令轿夫起轿前行。
春薇退开一旁,目送他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