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探轩园寻玉环
王曾闻言沉面,转过书案扶起莫尤,赐座,道:“姑娘若有冤屈,为什么不去府衙击鼓鸣冤?”
莫尤沉声答道:“小女子状告之人,开封府做不了主。”
王曾眼角一颤,眼中闪过一抹深意,道:“姑娘深夜来访,想必是重大冤情,既然信得过老夫,不妨直言。”
莫尤从怀中取出一叠卷帛,双手递给王曾,王曾亦双手接过,凝神读罢,锁眉敛目,踱步回案,沉坐不语。
莫尤打量他的神色,颇显为难,起身道:“大人若是难做,小女子收回诉帛便是。”
油灯扑腾一闪,映过王曾凝重的脸,王曾摆手道:“姑娘不必激动,只因为卷帛之中所述之事、所指之人非同一般,且涉案甚广,老夫不能轻信,还要一一查证才好。”
莫尤问:“大人准备如何查证?”
王曾捋须道:“卷帛中所记之事皆为十数年前旧事,早在先帝之时,莱国公即远徙雷州,而晋国公高位中书门下平章事,若要查证,还须从长计议。”
莫尤冷笑道:“哼,莱国公远徙雷州,晋国公高位内阁,一正一邪地位悬殊,大人与那丁谓同朝为相,他为正,你为副,岂有下属翻查上司的旧案?看来史言误人,小女人找错人了。”说罢,身形一晃,已夺回王曾手中卷帛,后退一步,冷嗤道,“小女子祝王大人官途亨畅、当年‘未须料理和羹事,且向百花头上开’之志,今日尽得矣。”扭身拉门。
“站住!”王曾负手肃目而视,阔步走来,道,“江湖中人皆性情豪爽、恩仇分明,老夫亦能体谅,姑娘既然能出入本府自如,自是身手不凡,若要做红线隐娘,如取开封府陈大人性命一般,晋国公府也拦不住姑娘去留,但是难得姑娘深明大义,愿将仇恨托付老夫,又怎么能这样暴燥?”
莫尤一怔,王曾又道:“姑娘是个聪明人,岂不知凡事都要讲究证据,晋国公权倾朝野、卷帛之述涉案多人,老夫有心相助,也不能尽信一卷所述,这样事关重大,岂能偏信、轻信?”
一席话令莫尤汗颜,折回躬身行礼道:“小女子莽撞,失礼之处,还请大人不记。”
王曾温和捋须而笑,与莫尤对坐,莫尤再次恭恭敬敬递过卷帛,王曾笑而接过,细看一遍,问:“敢问姑娘与莱国公是何关系?”
莫尤一怔,自己与寇准寇大人是何关系?临行前田婆婆交付给的这封卷帛,自己也曾细看过,内容所述都是罗列丁谓为官不正、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残害忠良之罪状,其中着重讲到莱国公寇准被丁谓诬陷,被罢相远徙之事,其余关系并非说明,就连母亲与田婆婆是寇准的什么人都只字未提,十年来,田婆婆也从未说起,这时又如何回答?
王曾见莫尤怔然不语,料她不便明说,颌首笑道:“罢,姑娘既然不愿说,老夫也不多问,姑娘还有何卷外之事要交待?”
莫尤起身道:“史家有言,大人端厚持重、进止有礼,直言为国、旌贤盖世,望大人以史评为律,伸是非曲直,抑邪扶正。”
王曾大惊:“姑娘言重了,曾只问凭心行事,为君分忧,并不敢求史家重言,这些话从何而来?”
莫尤笑道:“滚滚红尘,千秋人事,史书皆有记载,是非功过、贤奸忠佞,百姓自有评说,呵呵,大人乃大宋一良相,千古一贤臣,后世引为美谈。”
王曾脸已变色,深沉直视莫尤,良久,温然一笑,并不作答。
莫尤拱拱手,准备离去,忽又想起一事,问:“大人可认识田婆婆?”
王曾略一沉吟,摇头道:“并未听说过。”
莫尤有些失望,想了想,道:“此卷帛是田婆婆嘱咐小女子务必亲手交付大人之手,大人虽不认识田婆婆,但是可见田婆婆对大人十分敬佩信任。”
王曾缓缓点头,道:“若查得事实,老夫自当还天下公道,亦还莱国公公理。”
莫尤展颜一笑,长鞠一躬,开门隐入夜色之中。
离开王府,莫尤放下一件心事,漫步街头,细细琢磨田婆婆与寇准的关系,似有思绪,却总也抓不住要领,心中索然,突然见前方一处勾栏灯火通明,隐约可见楼内莺歌燕舞、灯红酒绿,不觉停住脚步,这时一名嫖客醉醺醺的从楼里走出来,左搂右抱,神色猥琐、口吐污秽之言。
莫尤想起唐采华,眼光一流,转身奔采华轩而去,轻车熟路,莫尤如飞燕穿梁,一个腾身已越过高墙落入花径。
纵然已是深夜,采华轩轻歌娇媚、彩灯迷离,百花如海、翠树如洋,五色娟纱绕碧枝、白玉石壁雕牡丹,如当日寿宴布置得同样奢华妖娆,看来采华轩是日日旌歌、夜夜筳宴。
莫尤凭借记忆顺着石径一路到莲衣湖,一面防人发觉,一面仔细查看石缝草丛,直到湖前也无收获,只得放弃寻常,忙隐身石后,原来湖中一艘豪华游船,船上彩绸轻扬、宫灯如醉,数名舞女柳肢摆动,款款起舞,另有歌妓,抱琵琶而唱,当中一宴,两人对座,各抱一美人儿,饮酒作乐,边上站有一人,恭敬侍立。
莫尤认出那对坐的两人中,其中一人就是唐采华,另一人已是半百老者,衣着甚是华贵,面孔却是生陌得很,那边上侍立之人就是叶策,莫尤心中骂道:纨绔子弟,恁会享受人生,光有歌舞欣赏不知足,还美人在怀、美酒在腹,我看那少年皇帝也未必有这样的好待遇。
正恨恨的想着,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扭头一看,一个小丫头提着灯笼走过来,莫尤想,我找了一路也未见影子,这园子多少丫环侍婢往来打扫游玩,又隔了这么多天,纵然遗落在此,亦早都被人拾去,不如拿她来问问,突然滑过身去,捂住那丫头的嘴,将她拖到石头后,低声喝道:“我问你,这几天,你们有没有在这石径附近拾到过玉环?”
小丫头惊得瑟瑟而抖,圆瞪着眼看莫尤,莫尤小心的松开她的嘴,再次喝问:“快说,有没有拾到?”小丫头慌忙摇头,莫尤好不失望,虽不全信,也无可奈何,心想,不如威胁她几句,放了罢了,小丫头却突然认出莫尤就是当日救走唐伶之人,吓得失声惊叫,莫尤也唬了一跳,忙一掌拍在她后颈将她击晕,好不恼然。
小丫头这一叫却惊动了船上的叶策,他严肃警觉的转过头,向着这边喝道:“何人大声喧哗!”莫尤自知势单力薄,不愿被他发觉,小心的将小丫头拖到阴影下,自己也转入石后,不料百密一疏,巨石前侧高悬一盏绢灯,从叶策的角度看过来,正好看见一条人影半隐在石后,心中一警,低声向唐采华说了句什么,纵身踏水而来。
自从上次寿宴,皇帝落水而无人施救,叶策亦得铺木架桥,唐采华便听取了郭管事的意见,在水下隔距立桩,桩上定有莲叶为号,游船见莲叶而绕,既安全又可观,一举两得。
叶策踏莲叶如飞而上岸,直奔石前,喝道:“朋友既然来到采华轩,又怎么藏身石后,不敢现身?”
莫尤步出巨石,咯咯笑道:“叶策,你不但耳朵灵,眼睛也挺亮的嘛。”
叶策见是莫尤,颇为惊讶:“莫姑娘,你竟然敢送上门来,实在出乎叶某意料。”
莫尤笑道:“象我这样不怕死的人,也一样有仇必报的,你们上次手段卑鄙,十余人围攻我,还以文弱书生为要挟,实在不要脸,我既然没有死,自然要来报仇的。”
叶策听她提起上次相国寺劫道之事,脸上也颇有些挂不住,好在灯光昏暗,看不真切面部表情,他微别过脸,冷哼一声,道:“报仇?莫姑娘认为今儿个能报得了仇?你既然进了采华轩,就该知道这里已布下天罗地网,原本是等着唐伶来,想不到却等来了你。”
莫尤笑道:“好得很,唐伶你是等不到的,就让我来为唐伶破你这天罗地网吧。”
叶策以指入嘴,发出一声清锐的啸声,如一支响箭划过夜空,啸声落时,人影如蝙蝠群起,黑影从四面八方扑涌而来,层层推进,很快将一方花园围住,灯笼下、鲜花旁、翠丛中、石径上,唐家堡的黑衣高手手执“亲血”,冷面伫立,等候叶策的命令。
莫尤的手心渗出汗水,这确是自己没有料想到的天罗地网,看来唐家堡是意在将唐伶置于死地,用这样的包围来对付一个小女子,实在失之光明磊落。
莲衣湖上华船缓行,轻歌曼舞、美酒美人,唐采华与那华服老者仿佛不知这岸上杀气弥漫,照旧饮酒谈笑。
莫尤遥遥的望着船中的老者,突然明白,他一定是林特,这座采华轩原名采云轩,就是林特的私墅。唐采华年轻狂放,当日众高官英雄来贺寿,他皆未放在眼里,唯有林特,才能得他低头陪座。
叶策扫视了一眼四周,问:“莫姑娘,若是说出唐伶下落,或许,叶策可免你一死。”
莫尤将手悄悄藏在身后,用衣裳拭了拭手心的汗水,笑道:“叶总管,你太小看莫尤了,万箭穿心的滋味,我莫尤可以尝尝,出卖康伶,则绝对不可能。”
叶策默看她片刻,叹道:“莫姑娘待人信义,叶某由衷敬佩,不过唐伶是唐家堡的逃犯,非死不可,叶某受命杀她,莫尤非要护她,就是与唐家堡作对了,叶某救你不得。”
莫尤面色严峻,心道,叶策,你本良心不坏,不过可惜成了唐家堡的狗,更可惜的是跟了唐采华这样连狗都不如的主子,不过话未出口,只轻叹一声,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冷若寒冰的清笑:“叶策,放了莫尤,唐伶的命给你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