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可以使人完全丧失理智的感觉。当被极致的饥饿感折磨时,很多人会忘记自小培养起的道德观,
抛弃努力学来的修养,扔掉引以为傲的文明外套,变成全凭本能生存的野兽。纵观人类历史,从来都不
乏因天灾而导致人吃人的悲剧,更不缺由人祸造成的易子而食。
瑞城地区的饥馑并非天灾,而是彻彻底底的人祸。一个多月前,打着追查偷逃农税的幌子,从城市中出
发的工作组和保卫军将周边乡村的存粮一扫而空。失去了赖以维生的粮食,出入瑞城地区的通道又被保
卫军严密封锁,居民们只得四处寻找可以入口的食物,在草丛中蜿蜒的毒蛇,在田地里打洞的地鼠,就
连那些在动物尸体上蠕动的白胖蛆虫,也被饿慌了的饥民抓去充饥。
完全依赖自然产出的不稳定生活维持不了多久,东部地区相对密集的人口很快就把附近的资源消耗殆尽
。当他们试图向外搜寻食物时,却碰上了荷枪实弹的保卫军。那些吃饱穿暖的冷血之徒漠视着饥肠辘辘
的村民,振振有词地宣称,为了保护自然环境,维系来之不易的生物圈,村民们不得向外逃荒。刺耳的
官腔过后是哗哗上膛的机枪,没有枪支弹药,饿得手脚发软的居民只得返回村落,在苟延残喘中等待死
亡的降临。
未等幸存者断断续续的讲述结束,凌云就向上级汇报了饥荒的情况。接到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第一战
区紧急调拨出食品和医疗队,由陆航直升机与空中突击步兵护送,赶往各个村子拯救生命垂危的平民。
至于瑞城统治者人为制造饥饿的原因,只能留待日后在调查,目前最要紧的,是救人。
由那个命大的平民引路,山猫越野车向着最近的村子疾驰而去。在颠簸的车厢内,凌云疑惑地问:“你
说的亩产万斤小麦,究竟是怎么回事?”平民扁了扁嘴,恨恨道:“这又不是在做白日梦,哪来的万斤
产量,那不过是保卫军的头目郑军抢粮食的借口。那群该死的王八蛋想要诬蔑我们偷逃农业税,就硬说
一亩地可以产一万公斤小麦,这样他们就可以明目张胆地抢粮了。”
听完平民的描述,凌云惊异道:“竟然连这么蹩脚的借口都想得出……别说是现在,就是搁到单位产量
最高的年代,也不可能做到亩产万斤粮。那个郑军是不是疯了?以为自己跑进了神话世界?”
轻轻地哼了一声,平民冷冷道:“那不是神话,是科幻,而且还很有科学依据。保卫军在抢粮之前搞过
几次报道,上面给出了太阳每季所能照射到作物上的热量,再将太阳的热量转换成小麦的产量。被专家
这么一算,别说亩产一万公斤,就是两万公斤都没问题。”
被亩产万斤的理论依据震得目瞪口呆,凌云摇头道:“亏那个专家想得出来,这个理论的转换公式在目
前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按照他的算法,一个人吃上一顿饭,身上至少要长出三两肉,这可能吗?压根就
不符合常理。”
闭上眼睛,平民缓声道:“我猜,即使是提出亩产万斤小麦的专家,也未必会相信自己的理论。但那又
能怎样?保卫军只是需要一个借口,一个能说得过去的借口,如此而已。常识,科学,真理,正义,良
心,这些东西在强权面前太珍贵了,没有几个人能够在枪口下坚持自己的良知。大部分人只会选择沉默
,甚至还有人会在受害者身上踩上一脚,向强权表示忠心。等到枪口转到自己头上的那天,我们还是选
择沉默,别说反抗,就连后悔,我们都忘记了。”
紧盯着前方的公路,凌云很肯定地道:“我们与强权的战争会持续很久,但我坚信,瑞城的强权,覆灭
在即。”
不知处于何种原因,封锁道路的保卫军已经撤走,这倒免去了分队进入村子的麻烦,节约了一点时间。
那个村落里充斥着暮气沉沉的压抑感,丝毫没有春夏交际的明快。为数不多的几棵树光秃秃的,树叶和
嫩枝不知去向,坚硬的树皮被人揭走,露出黄白色的树干。一些乌鸦呱呱乱叫着,想要到树上歇息,却
找不到合适的树枝落脚,只好扑腾着翅膀,飞向另一个可以驻足的地方。
在村中的街道上停稳车辆,肖宪和方安保到破败的民居中借得五个灶台。队员们在锅里加满净水,往锅
底下扔进一些固体燃料和干柴,煮起粥来。白色的小块燃料冒着蓝色的火焰,引燃干燥的木柴后由固体
消散成气体,顺着烟囱回归自然,粗大的木头接过为铁锅加热的任务,变黑的身上跳跃出橘黄色的烈焰
,贪婪地舔舐漆黑的锅底。
吸收到持续不断的热量,水里的气泡逐渐增多,直至在咕噜声中沸腾。负责煮粥的队员见状揭开盖子,
将洗好的大米倒入锅内,盖上锅盖后静待生米煮成稀粥。锅内的开水在短暂的光明过后重返黑暗,翻腾
的水柱被生冷的米粒压下,它正在积攒更多的热量,以恢复翻滚的力量,同时将清澈的地下水变成浑浊
的白色液体。这些在黑暗中制造出的黏稠米粥,却是救人性命的绝好良药。
“哥们,你再熬下去,这锅汤就要变成重水了。”这是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你们这些学文学的,净
喜欢瞎比喻,要是煮上几分钟就能变成重水,我早就发财了。”这是另一个同样虚弱的声音。
“都这时候了,你还忘不了你的核物理专业……那就这样描述好了,清水如雾,洗尽浮华,平复清白。
娇陈,婉转翻腾,肤嫩肌滑。”有气无力的人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讲出新的描写。
“我真是受不了你,这只毛都没褪的死老鼠被你这样一说,简直就是人间极品。你真应该去续写《金瓶
梅》,我发誓到时候我一定会买《金瓶梅续》的正版,坚决不去看免费版。”虚弱的声音受到语言的刺
激,竟然变得高昂起来。
“你个狂,满脑子不良思想,你们工科生啊,人文关怀实在太差。想我堂堂一个正人君子,行事光明磊
落,岂会去行那勾当?我可是读书人,自应将才智用于贡献社会,为文明进程添砖加瓦。不过嘛,要是
现在能让我吃饱,别说续写一本金瓶梅,就是写上十本,我也干。”有气无力的声音憧憬着能够吃上饭
的美好未来,情绪也有所高涨。
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闯入了他们的眼帘,由于闯入者背对着太阳,由此造成的逆光现象使两人只能看
到一个黑呼呼的剪影。生怕那只即将煮熟的死老鼠被来人抢走,他们紧张地抓起菜刀,警惕地瞪着对方
的一举一动。
哭笑不得地看着那两把不锈钢菜刀,凌云后退一步,他侧过半个身体,慢慢劝说道:“两位不用这样看
着我,对于老鼠汤,本人实在是没什么兴趣。我是来帮助你们的,我的部下正在熬制米粥,很快就会分
发到你们手中。至于那个死老鼠,它连毛都没有褪,实在是太恶心了,我看还是别吃了。”
凌云的劝解没什么效果,那两个平民仍然不肯放手,他们似乎认定了凌云企图抢走锅里的死老鼠,拼死
也要打一场老鼠保卫战。好说歹说,始终请不动这两个人的大驾,无奈之下,凌云只好挑出两个金属罐
头作抵押,这才让过分警觉的两人放弃抵抗,服从凌云的安排。
有了生还的希望,这两个平民表现出极强的克制力。他们听从了凌云的告诫,没有马上开启罐头大吃一
顿,而是咬着牙,闭着眼,相当费力地将冰凉的金属盒子揣入怀中,随后互相搀扶着向凌云指出的方向
走去。
终于解决完一个棘手的难题,凌云大步迈入下一户居民的大门。刚一接近门口,他就听到一个小孩正在
大声哭喊:“爸爸,求求你不要吃我,我帮你干活,我会帮你干很多活……”
暗叫不好,凌云一把推开虚掩的木门,他快速跑过狭小的院落,急冲进黯无生机的民居内。一个面色青
白的男人右手紧握砍刀,左手牢牢抓着一个迎风即倒的瘦弱男孩,锋利的刀刃已经贴上男孩的脖子,只
差最后一拉。
“放下武器!”抢在刀锋下划之前,凌云抬手举起解除保险的自动步枪,迷彩色的枪管直冲男人的额头
。危险的冷兵器在更加致命的热兵器面前宣告崩溃,男人抖动着胳膊,按照凌云的吩咐挪开手里的砍刀
,再缓缓放到地上。解除完武装,他后退一步,双手抱住后脑,慢慢趴到地上。
枪口始终指向地上的男人,凌云上前一步,将男人的双手拷起。在枪械的威逼下,男人费力地从地上爬
起,神情木然地等待凌云下一步的决定。暂时安抚住男孩激动的情绪,凌云让孩子跟住自己,押送谋杀
未遂的嫌犯前往临时征用的民居。
走在满是污物的路面上,凌云冷冷地注视着杀人未遂的男人,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忍不住痛骂道:
“竟然可以想到吃活人,你到底是不是人?连自己的儿子都下得去手。”
位于前方的男人底气不足地哼了一声,反唇相讥道:“别跟我提什么虚伪的善良,吃人残忍,吃猪就不
残忍了?你难道就没吃过猪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