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暴力与谎言为基础的郑军政权固然可以肆意玩弄群众于股掌中,但当它分崩离析时,平日里敢怒不敢
言的平民就会上前踩上一脚,为暴政的垮台尽一份心力。除去一小撮极其顽固的恐怖分子,瑞城的绝大
部分居民主动配合国防军的占领工作。他们自发地四处拆毁郑军的雕塑与画像,清理掉遍布全城的标语
和旗帜,甚至还有一些好客的居民们在城市内的主要街道上张灯结彩,箪食壶浆,十分热情地欢迎郑军
口中的“帝国主义侵略者”。
由于广大平民的配合,国防军很快就完成了军事上的全面占领,从中心城市到周边的乡村,全部被国防
军牢牢控制。至此,联接山东与河南两地的铁路线已经顺利打通,只要再完成必要的维护工作,第一战
区就可以使用这条交通大动脉流通物资,调遣兵力。
在瑞城忙碌了两天,凌云在军事上的任务目标业已顺利达成,而政治方面的举措由地区专员负责,与他
没有什么干系。暂时无事可做,凌云索性拉着队伍,搭上海军航空兵的直升机飞向位于胶州湾的海军基
地。离开在即,凌云打算和他部下在海边休闲一番,权作散伙前的一次聚会。
青岛,一个风光秀丽的度假胜地,它的海岸线蜿蜒曲折,如若婉约少女般轻抱蔚蓝色的海洋,美丽的海
岸后绿意重重,间有欧式建筑的红瓦点缀其中。立足于巍然不动的礁石之上,看那广至天际的无边碧海
,听着海水涨潮时的大浪拍击,足以令人心旷神怡,纵使有天大的烦恼,也会暂时抛到一边。
可惜,那仅仅是之前。美好的过去更加反衬出悲惨的现实,从海鹰直升机上向下望去,潮声依旧,礁石
如故,但昔日里如织的游人,却早已消失不见。在冷冷清清的海岸线上,一溜蒙尘的木制座椅保持住五
年前的姿势,充满耐心地等待着那些似乎永远都不会归来的游客。
相比恒久不变的自然环境,人为的改造更加惨淡。原本外表光鲜的洋房高楼已是明日黄花,不论是充满
艺术感的古典建筑,还是平淡无奇的水泥楼房,皆抵挡不住核弹制造出的冲击波与光辐射。曾经繁华的
市区内片片断壁残垣,坍塌得只剩半面矮墙的人工建筑比比皆是,来自不同建筑的残砖碎块彼此交融,
大火烧出的黑色痕迹处处可见。
满怀唏嘘地俯视着下方的大型垃圾场,凌云喃喃道:“上一次到青岛还是在2010年夏天,那时,这里的
景色很美,也很凉爽。没想到,时隔七年,再临此地,竟是沧海桑田。”
同样看着比垃圾场还乱的都市废墟,谢轩接话道:“我记得当地人很喜欢围在一起喝啤酒,吃烤肉。老
实说,我到现在都不明白,酒到底有什么好喝的,喝酒还不如喝矿泉水……可惜啊,现在是没法再看到
这一幕了。世事无常,白云苍狗,十年前,有谁能够想到,吃上一顿饱饭在现在意味着什么。”
谢轩的话使凌云想到了一个妙人,他神神秘秘道:“瑞城任务时碰到的那个读书人说过一段话,你来猜
猜是用来描写什么的。”
从便携计算机中调出文档,凌云将文字发给谢轩:“如良玉般温润,似浮冰般晶莹,若羊脂般透白。弧
月妙目顾盼间妩媚流转,桃色嫣唇启合间轻吐诱惑,一颦一笑中显尽倾国魅力。
手如雕成,纤纤葱指轻舞中尽展灵动。足若修成,精巧进退间流露优雅。肩似琢成,柔滑臂膀起伏间飘
洒慵懒。颈像刻成,修长线条轻转中弥散温柔。”
一字一句地默读完文档中的段落,谢轩很肯定地道:“老凌,你这问题也太简单了。这么明显的答案,
要是还猜不准,我就直接从直升机上跳下去。这不就是写了个美女嘛。”
“嘿嘿。”凌云坏笑道:“现在离地面太高了,我还是先不要告诉你答案了,免得你一时想不开……”
谢轩坚决不肯接受猜错的事实,他争论道:“不可能,这么明显的描写,我怎么会猜错?这不是写美女
的,难道是写怪兽……”
谈笑间,涂成白色的海鹰直升机掠过底下的露天坟墓,越过青绿色的山峰,平稳地悬停在条石台阶之上
。一只隐在草丛中的黄鼠狼被天空中的庞然大物吓到,它慌不择路地窜上台阶,跃动着粗短的四肢向下
飞奔而去。
背上装满作战物资的背包,凌云抓着粗大的绳索从直升机内滑落到地上,其余的队员也如法炮制,一一
滑降至地面。确认前来攀登崂山的游客已经安全到达目的地,外观肥笨的海鹰直升机攸地向上拔起,转
过飞行方向后渐渐远去。
直升机旋翼刮起的大风很快散去,从天而降的登山者们亦分散开来,他们摘下手套和护目镜,踩着坚硬
的青白色石条一步步向上登去。
六月的阳光写意地倾洒在山中的每一处角落,凛冽的山风融入太阳的热量,变得温和起来。道路两侧的
小树努力吸取着土中贫瘠的养料,以求填上枯木留下的空缺。清新的氧气源源不断地从绿叶中逸出,给
人带来神清气爽的愉悦感觉。
上得一道台阶,几条散落的枯败骨骼突兀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其中,还有一个明显出自于人类的骷髅头
。虽然已有预料,但陡然看到如此大煞风景的东西,凌云还是忍不住端起了自动步枪。他小心翼翼地绕
过那一块块失去血肉的人体残骸,就像那些骨头会咬人一般。
再往上去,还会偶尔看到几块残缺的人类骨骼。当年,由于远离市区,崂山山脉并没有遭受过大规模杀
伤性武器的攻击,就连常规炸弹都不曾挨过。想必,这些人的死因另有其他。例如路边的一个头骨,它
的上半部是洞开的,头盖骨早就不知飞到了哪里,骨骼的断裂处参差不齐,显然是由大威力枪械造成。
继续踏过数之不尽的台阶,凌云看到了一座青瓦白壁的道观。道观的门是开着的,前面干干净净,就连
一粒微尘,都很难看到。这种明显出自人手的景象使凌云大为吃惊,他拿过挂在腰间的便携显示器一看
,上面的图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在战场扫描仪的有效范围内,除了第一分队的成员,并无其他的人类
。
轻手轻脚地潜到道观的入口处,凌云向A小队打出侦查此地的手势。连他在内的六名成员端起武器,分
成三组突入围墙内的各个房间,寻找有人在此的证据。占地面积并不大的道观很快就被彻底搜查完毕,
但他们只找到了一些或新或旧的生活用品,并没有发现活人。
凌云再次查看与战场扫描仪相联的便携屏幕,但幽冷的背景中依旧没有增加新的光点。道观的主人应该
是办事去了,做出一个合理的推测过后,凌云发出安全的信号。在外警戒的谢轩闻讯收起武器,他带着
B小队进入道观,欣赏起院落内的道教文化。
凌云和谢轩虽然不是道教信徒,但他们自学生时代起就对道家的思想甚为推崇,也算是半个修道之人。
现在见得太上老君的塑像,少不得要参拜一番,以示尊敬。
恭恭敬敬地向安坐于供品之后的老子像鞠过躬,凌云有所感触道:“不知何故,每次置身于灵山古刹之
中,总能感到自己的精神与周遭环境发生交融,就好似整个人都融入了自然。”
“世间有太多杂念,众人无时无刻不在向外散发负面信息,身上的一点正气尽被贪欲、邪念、憎怨所扰
,自是察觉不出充沛于天地间的灵气。若非修炼有成,平常人恐难以自其中脱身。”
一个清朗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身后响起,凌谢两人嗖地回过身去,赫然发现一个身着道袍的年轻道士正
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这个道人面如冠玉,身形修长,气质平和,周身一尘不染,浑不似为生存而日夜
操劳之人。
凌云与谢轩的心跳骤然失去控制,如同过山车般沿着预定的轨道上蹿下跳。努力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表
情,他们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瞄过便携屏幕。上面,仍然没有出现新的人类信号。
正在左突右冲的心脏顿时化身运载火箭直上云霄,让凌云和谢轩好生过了一把宇航员的瘾。年轻道人对
两人的大惊失色并不为意,他朗声道:“而青山绿水中自是不同,只因荒郊野外,人烟稀少,无甚杂念
,更无恶意,故正气得行,人更容易体验到天地灵气,也就有了身融自然之感。”
“贫道自幼愚钝,好在机缘巧合,有幸窥得修道之途的一点门径,也就生出了几个雕虫小技。单靠战场
扫描仪,恐怕发现不了贫道的踪影。两位不必惊讶,修道之人也是人,总要关注下人类社会的发展,现
在是信息时代,了解一下先进科技,并不是什么难事。”
道人停下解释,转而对凌谢两人品头论足道:“以贫道今日观来,两位在修炼上有些成就,只是啊,”
他突然摇头道:“两位注定不是凡人,将来死在两位手上的人数,难以估量,难以估量。”
年轻道人停下摇头的动作,转折道:“不过嘛,二位也不必担心,此乃天下大势,注定要死的人总归要
有人去杀。只要不是滥杀无辜,两位尽管去做,杀多少人都无妨,不会背上杀人罪孽。”
“话虽如此,但人杀多了毕竟不是好事,那会让人滋长暴虐之心,影响心性修为,稍有不慎,就会酿成
大祸。贫道今日既得见两位,自会助二位一臂之力,还请稍候片刻,贫道这就去制上两道清心玉符,虽
无翻江倒海之效,却也能清净心绪,不至受那死人戾气所扰。”
话毕,年轻道人缓步踱至桌前,他轻轻挥动一尘不染的道袍长袖,黑黄色的桌面上霎时闪现出一支毛笔
,一碟朱砂,两张符纸。道人神情庄严地正好衣冠,执起毛笔,沾上朱砂,他闭目沉吟片刻,陡然张开
双眼,原本平淡无奇的双眼突然变得异常明亮。
沉肩坠肘,正腕定气,道人的精神尽注笔尖。朱红色的狼毫化身游龙,在深黄色的纸面上蜿蜒曲折。待
一道符箓画成,笔头轻轻跳进圆碟,待吸足水分后腾空跃入另一张符纸,继续挥洒下奇异的图形。整个
过程自然流畅,一气呵成,看似普通的动作隐隐泄出难以表述的感觉,就仿佛那支毛笔并非由人力驱动
,它只是在自然而然地按照某种规则勾画出天然的线条。
画下最后一笔,道人轻轻收起毛笔,也不见他开动什么设备,符纸就被一层坚硬的玉色硬膜所覆盖,由
黄纸变成了一块半透明的玉牌。眼见大功告成,道士如释重负地将两块牌子分别交到凌云和谢轩手中,
嘱咐道:“此清心玉符可携于身上,自能凝神静气,不受恶念所侵。两位不必担心玉符被枪炮毁坏,只
要不是有意为之,以贫道的手工,虽然还未能夺天地造化,却也不怕寻常兵器侵扰。”
小心翼翼地接过玉符,凌云和谢轩自然是连声道谢。道人淡淡一笑,止住了两人的感激。也不见道士有
何动作,他的手上又忽然多出一块玉符,颜色却比之前那两道清心符要深。将深色玉符递给凌云,道士
缓缓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拨乱反正之人该当有三。此块玉符亦是清心之用,但却是用于
女子。凌上校,还劳烦你将此符带予谢少将,想必能助你们一臂之力。”
等凌云视若珍宝地把玉符收入怀中,道人袍袖一挥,收起桌面上的画符用具,绰然不疾地向屋外走去。
从后面看去,道人的身影飘飘忽忽,如幻似真,犹若虚影,又像实质,但这一袭背影并没有给人怪异的
感觉,反而令人觉得,道人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尘埃之外,卓然独立,超然绝世,莫非这就是神人?”凝视着道人的身影,凌云的脸上尽是梦幻,不
由自主地喃喃自语。
谢轩亦如坠梦中,他似醒非醒地接续道:“庄子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之人也,之
德也,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
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大概,这就是神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