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谢府,水涟漪只觉眼花缭乱,处处精雕细琢,处处匠心独具,比起水木山庄简直有天壤之别,要不是林啸风时不时的捏她一把,恐怕水涟漪早就要大叫着到处游玩了。
二人跟着小轿走到一个非常精致的小院之内,一个丫头带着二人到花厅落座奉茶,水涟漪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地方,那丫头躬身答道:“这是我家小姐的别院,小姐请二位先喝茶,稍等片刻!”
水涟漪还想再问,被林啸风用目光阻止,只好尽力的闭上嘴,四下打量。花厅的布置十分简单,但处处透着富贵,光看这几套桌椅,镶玉镂花,水涟漪就知道它们的价值不菲。再看墙上,正中挂着一幅字画,左下角赫然题着“王羲之”的名字,水涟漪不由张大了嘴。虽然不懂书法,但王羲之的墨宝何等的值钱她还是晓得的。天啊!若是自己能把这幅字画带回家里去,那么可就发了!水涟漪居然想做梁上君子了!
林啸风见水涟漪张着嘴傻傻的看着王羲之的字,样子实在不雅,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但是水涟漪正在想着如何把这张画弄到自己手里,所以一点也没听到,直到林啸风在她的手臂上捏了一把,才回过神来。
“怎么,你懂书法?”林啸风小声的问道。
“No!哦,不不!我只是听闻王羲之的字很出名的,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水涟漪面不改色的撒谎。
“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拜访他,怎么样?”
“真的?你是说真的?那一定要他为我写几个字,行不行?”水涟漪大喜过望,如果能让王羲之亲笔写几个字,那么这幅字不要也罢!
“也许可以吧!”林啸风点点头。
水涟漪又看向其他几幅字,有一幅王献之的,还有一幅题着“谢道韫”的名字,水涟漪见谢道韫这幅字工整秀气,隐隐又想起了谢道韫的故事,忙走到近前细看。只见字幅上题的是一首诗:“遥望山下松,隆冬不能凋。原想游下憩,瞻彼万仞条。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摇。”落款是“谢道韫学书”,忍不住点头赞道:“不愧世人都说谢道韫是不世出的才女,看来又能作诗又能写字,确实非同一般!”转头又问林啸风,:“你认识王羲之,王献之,那么你一定也认识谢道韫了?”
“当然认识,小时候我们常在一起玩的!”林啸风不像在说假话。
“那她长得漂亮吗?是不是像个仙女一般!”水涟漪极有兴致的追问。林啸风却不回答,将头转到一旁,水涟漪正要再问,便听见门外有人脆生生的笑道:“道韫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女子罢了,如何能像个仙女?”
水涟漪忙转身去看,只见一个身材适中,脸上蒙着青巾的女子走进来。
林啸风站起身来,向着那个女子拱拱手,笑着说:“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吧!”
那女子忙还礼,仍然脆生生的说道:“一晃有七八年没见面了,谢谢林兄还记得我!”又转向水涟漪,轻轻一礼,问道:“不知这位是?”
林啸风忙介绍说:“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年少不懂事,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水涟漪觉到那女子的目光正在盯着自己,实在忍不住,出言问道:“你是谁?你们认识么?”
“我便是谢道韫,你方才还极力在称赞我,怎么现在发现言过其实了?”
听她说话十分爽直,水涟漪忍不住要拉住她的手好好的看看她,但是谢道韫忙躲到一旁。林啸风急忙拦住水涟漪,呵斥道:“有话好好说,怎么能对谢姑娘无礼?”
水涟漪吐吐舌头,这才想到自己是在女扮男装。但还是忍不住问道:“谢姑娘,你为什么蒙着脸?”
“哦?时下都是这个规矩,怎么小兄弟不知道么?”谢道韫看来并没有嗔怪水涟漪的意思,她似乎已经看出水涟漪纯属无心之过,是以仍和颜悦色。
说完话后,请两人落座。谢道韫的视线在水涟漪的脸上逡巡一会儿,这才转向林啸风,“林伯父还好吧?”
林啸风点点头:“家父好歹算捡了一条命,现在隐居起来,不问世事了!”
谢道韫又说道:“前不久听父亲和叔叔在家里说起林伯父的事,听说许多人都在为林伯父抱不平,只是现在——”
话未说完,林啸风接口道:“我正是为这件事来的,家父让我打听一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虽然不准备再出山,但是也不能糊里糊涂的被人冤枉,好歹心里得有数啊!只是风声正紧,我不方便找其他人,因此想到谢叔叔和家父一向交情不错,所以冒着风险来找谢叔叔了!”
谢道韫摇摇头:“我叔叔不在府里,你们幸好遇见了我,否则若是走漏了风声,恐怕脱身就困难了!”
“谢叔叔去了何处?什么时候回来?”
“为了避开和桓温的冲突一月前叔叔去了会稽,一时之间不会回来了!”
“那么姑娘是否听说过一些缘由呢?”
“这件事谁不知道是桓温搞的鬼!他想独揽大权,所以一再的消除异己,前几天把皇帝司马奕废了,封了个什么东海王,又自作主张立司马昱为简文帝,他不过就是自己想当皇帝罢了!叔叔对他也无可奈何,又不愿和他发生直接冲突,所以一怒之下去了会稽当个小地方官,现在朝廷内的官员都人心惶惶,朝不保夕,所以林伯父隐居起来倒是明智之举!”谢道韫虽然是一介女流,但论起时事侃侃而谈,锋芒毕露,水涟漪心里暗暗佩服。
林啸风也点点头,“家父已然料到这是桓温的诡计,这家伙野心也太大了!大权独揽还不肯死心,难道真的想做皇帝吗?”
二人一时默然无语。忽而水涟漪说道:“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摇!既然谢姑娘已经看穿大运,为什么不劝谢尚书和尊父安西将军早早隐退呢!”
谢道韫抬起脸来,看着水涟漪,点一点头:“我一个女孩儿家,有什么本事能劝说长辈脱离仕途呢?小兄弟总是把我看得太高!”
水涟漪仍不甘心,继续说道:“我听说有一个五柳先生,想做官就做官,想归隐就归隐,为什么别人就不能呢?”
“陶渊明先生确实活得自由自在,但是他只是一介寒儒,并没有触及朝廷内部,而我们王谢桓臾四大家族又岂是能轻易抽身的?”谢道韫听出她并不懂政治,所以只是浅浅的一提,并不深说。看到水涟漪仍是一脸的茫然,谢道韫岔开话题,笑着说道:“方才听小兄弟的话,似乎对诗赋很感兴趣,不知小兄弟可有大作让我开开眼界?”
水涟漪摇摇头,心里说:“若是这句话问我姐姐,一定让你大开眼界,只可惜我从来也不会作诗!”忽而又想到,“虽然我不会做,但是姐姐也逼我背了几百首诗,背来听听,谅你也没听过!”想到这儿,满脸堆笑,故作谦虚的说道:“我作的几首小诗难登大雅之堂,恐怕被谢姑娘笑话!”
谢道韫忙摇手,“小兄弟,不用谦虚,小女子洗耳恭听了!”
林啸风也一脸的不相信,“你会作诗?我还以为你只会淘气呢?”水涟漪瞪了林啸风一眼,然后一整容颜,满脸郑重的说道:“我也曾写过一首写松的诗,只是文辞不通,还请谢姑娘别见笑。”说罢,沉声吟道:“南轩有孤松,柯叶自绵幂。清风无闲时,潇洒终日夕。阴生古苔绿,色染秋烟碧。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这是李白的一首写松树的诗,水涟漪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念出来,一点也不怕有人指摘这是抄来的。
果不其然,念完之后,谢道韫连连称颂,林啸风也是点头赞叹。水涟漪大感骄傲,正在洋洋自得之际,忽听门外有人言道:“什么人如此嚣张,居然到谢府卖弄文采!”
三个人都是一愣,谢道韫忙站起来,林啸风却如同没听到一般,微一惊诧之后,一脸的泰然自若。水涟漪却是伸长了脖子向外望去,只见由门外走进一人,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中等身材,身体稍胖,浑身的绫罗绸缎,满是富贵之气。一张脸倒是普普通通,眼睛不大不小,鼻子不高不低,皮肤不黑不白,不过,水涟漪见他的第一眼便觉得“这不是个正人君子”,但细细再看,却又看不出什么。
进来的这人先看了一眼林啸风,然后将视线盯在水涟漪的脸上,一边打量着水涟漪,一边向着林啸风说话:“林兄弟,你好大胆子!朝廷出动大批人马要捉拿你们父子,你居然敢跑到建康城来,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林啸风冷冷一笑:“只要谢兄不去通风报讯,料那些朝廷鹰犬也捉不住我!”
“话倒是不假,只是报不报信,还要看我的心情如何了!哼!”那人冷声说道。
谢道韫见二人话不投机,忙打圆场:“大哥,林兄也不是外人,大家都知道林伯父是被冤枉的,你千万不能走漏风声!再说,若是在咱家里抓到他们,恐怕咱们也要受牵连!”
“这些我自然知道,不用你提醒,不过,几年没见,我看到他,心里还是不太舒服!”那人看也不看林啸风,仍是盯着水涟漪说道。
水涟漪心里不高兴,本来还想隐忍,但是见到他对林啸风如此不客气,心里有气,脱口而出道:“喂!你是谁?怎么这么狂妄自大?”
那人仍紧盯着水涟漪,听到她说话,忽而嘴角上扬,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向着水涟漪走近一步,深深的吸一口气,点点头道:“好香,好清新的气息!”
水涟漪厌恶的撇撇嘴,正要挖苦他几句,林啸风站起来,挡在水涟漪和那人之间,冷笑道:“水兄弟,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谢朗,你饱读诗书应该听说过吧!”
“哦!”水涟漪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把下雪比作空中撒盐的谢朗!幸会幸会!幸亏你把下雪比作撒盐,否则千百年后谁人又知道你的大名?”(注:《晋书》记载:一次谢安召集儿女子侄讲论文义,俄而大雪骤下,安问道:“白雪纷纷何所似?”安侄谢朗答:“撒盐空中差可拟。”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安大悦。)
谢朗被人揭了底,面红耳赤,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便要发作,林啸风笑道:“谢兄怎么还是这样不长进?一句话不入耳,便要翻脸吗?”
谢朗恨道:“一定是你把我的事说出去的,否则他怎会知道?”
“谢兄误会了,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这件事,但绝对不是我说的。你应该很了解我,我可是向来不说假话,敢做敢当,谢兄信不过我吗?”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林啸风心里好笑,不过也实在没想到水涟漪会把这件事抖出来,本以为水涟漪只是听说过他在外面胡作非为,吃喝嫖赌的丑闻,没想到水涟漪倒真是‘见多识广’!
谢朗绕过林啸风,走到水涟漪面前,又看了她几眼,忽而笑道:“小兄弟,我们去喝杯酒怎么样?”说着,一伸手便要抓住水涟漪的胳膊。水涟漪也不是弱女子,向旁边一闪,谢朗抓了个空。
水涟漪把脸一沉,说道:“你怎么这样没规矩?不尊重客人不说,见到客人居然还动手动脚的,是谢安教你这样做的吗?”
听水涟漪直呼出谢安的名字,众人都是一愣。谢朗把手缩回去,倒背起来,在花厅里来回走了几步,这才说:“你们两个真是胆大妄为,不用我去报信,若是让仆人得知你们的身份,恐怕你们也是有来无回了!现在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你们赶紧走,否则一会儿说不定就有人领兵来捉拿你们了!”
林啸风冲着谢道韫拱拱手,说道:“谢兄说的也有道理,我们还是告辞为上!多有打搅,谢谢谢姑娘的招待!”
谢道韫点一点头,“叔叔不在,我也不敢擅自做主,希望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林啸风又冲着谢朗拱拱手,并不说话,转身而走,水涟漪恋恋不舍的望一眼墙上王羲之的墨宝,只好跟着出来。
谢朗在二人身后说道:“若是这位小兄弟有意,大可在谢府住下来,不必跟着姓林的东奔西走,饱受奔波之苦!”
水涟漪转过身,冲他做个鬼脸,以示自己对他的嘲笑,然后随着林啸风出了谢府,登上马车,出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