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姨娘的表情分毫未变:“外人都知道,前头夫人宁氏是病死的。”
“你怎不说是我克死的?”江妞妞微微挑眉。
余姨娘怔了怔,道:“不论是不是大小姐克的,总归是大夫来瞧过,生病而去的。”
“你倒是会说话。”江妞妞向后一靠,曲腿踩在凳子上,“说实话吧,我娘是怎么病的?好端端的人,不过数月的工夫,便撒手归西,总得有个说法。”
余姨娘垂下眼睛,轻声说道:“前头夫人生病的时候,妾还没来。”说到这里,她又抬起头来,“妾是继室夫人杨氏的陪嫁丫鬟。”
江妞妞一怔,睁大了眼睛:“你是杨氏的陪嫁丫鬟?!”她有点不信,“你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
余姨娘又垂下眼睛,一句话带过:“犯了错。”
从陪嫁丫鬟到姨娘,又犯了错……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了。
但江妞妞却觉得哪里不对,余姨娘的神态,太寻常了,完全不像是做错事后被幽禁在一隅的人。
眯了眯眼,她轻声说道:“是因为跟我三叔偷情吗?”
余姨娘猛地抬起头,脸色变白了,目光中带着震惊,嘴唇都有些发抖起来:“大小姐在说什么?妾虽然不受宠,大小姐也不能如此污蔑妾的名声。”
江妞妞微微笑了,歪了歪头:“你真以为我三叔夜里摸进你的院子里,没有人知道啊?”话音落下,就见余姨娘浑身都僵硬起来,轻笑一声,“难不成姨娘以为我睡不着觉,来找你聊天的?”
余姨娘整个人都哆嗦起来,脸上更是白得没有血色,张口想要辩驳,但是看着江妞妞黑白分明的眸子,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妞妞也不着急,把玩着桌上冰冷的茶杯,一副闲适的模样。
好半晌,余姨娘才恢复过来,声音已然有些哑了,带着几分灰败:“大小姐怎么知道的?”
“我有我的路子。”江妞妞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不说出去,如何?”
余姨娘僵着身子,一脸绝望之情:“纸终究包不住火。”
“包得一时是一时。”江妞妞不耐烦看人这种表情,打断她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余姨娘沉默半晌,发出几声苦笑,摇了摇头:“大小姐知道了也好。这样苟且偷生,我也是过够了。”
便对江妞妞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生得不太漂亮的姑娘,因着不够讨巧,被爹娘卖给人家做丫鬟。主人家对她不错,吃穿都有,也不刻薄打骂她。她很高兴,十分用心服侍主子,暗中悄悄攒嫁妆,等长大了嫁个好人家。”
“她一天天长大,还没觅到良人,便被主子点为陪嫁丫鬟,到了另外一个府中。她是几个陪嫁丫鬟里生得最差的,嘴也不巧,便觉着自己是最安全的。但不出两年,另外几个陪嫁丫鬟都被主子打发了,单单留了她一个。”
余姨娘讲到这里,眉宇间升起几分飘忽与自嘲。
“有一日,府里的老爷和兄弟喝酒,都喝醉了。夫人便叫她潜入老爷房里,好生伺候。她跪下求夫人,夫人头一回打骂她,只说她没出息。又威胁她,如果她不同意,便把她卖到脏地方。”
说到此处,余姨娘的嘴唇微微发白,目光中带了几分恨意。
“她同意了,钻入老爷房里,缩在床上等人。一夜缠绵之后,等到次日天光大亮,她却发现服侍错了人。”她说到这里,抬眼看着江妞妞,目光中带着悲苦与自嘲,“两位老爷都喝醉了,互相走错了房间。而她羞涩之余,没有点灯,便没有分辨出来。”
江妞妞听到这里,心里也不由得浮现几分同情:“然后呢?”
“然后,夫人不知她服侍错了人,一味嚷着让老爷收房,又拿此事做乔。老爷没有睡过,不肯承认,便跟夫人大吵一架。两人吵得不欢而散,最后虽然收了她做姨娘,但是从来不到她房里去,也鲜少到夫人房里去了。夫人恨极,便把她撵到府里最偏僻的角落里,让她自生自灭。”
说到这里,余姨娘的脸上露出苦涩。
“她便是想自尽,也不成。她自尽那日,破了她身子的三老爷来了,强行把她救下来,又把她按床上要了一夜。”余姨娘的脸上开始露出冰冷的恨意,“他说,如果我敢死,就叫我名声尽臭,也叫我全家不得安宁。”
说到这里,她浑身轻微颤抖起来。说不出是恨,还是悔。
“你想报仇吗?”沉默片刻,江妞妞轻声问道。
余姨娘抬起头,恍惚一笑:“报仇?我怎么不想呢?”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他都做了什么,我来帮你报仇。”江妞妞道。
余姨娘却是轻轻笑了笑:“原来这辈子我真的还能报仇。早知道大小姐聪明,我也曾幻想过,大小姐有一日发现端倪,寻到我这里来。不曾想竟然真的发生了。”
江妞妞微微拧眉,不语。
“我知道的不多。”余姨娘淡淡道,“我来的时候,前头夫人已经去世了。我偶尔从他口中漏的话里,知道几分。”说到这里,她神情微妙起来,“可能并不是什么好事,大小姐真的要听?”
“你说吧。”江妞妞见她神情异样,心里微微有些不适。
余姨娘一笑,便开始说起来:“原本,老爷和三老爷都向宁家提过亲。”
江妞妞愕然:“什么?”
“大小姐且听我说。”余姨娘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继续说道:“但宁家最后把夫人许给了老爷,三老爷为此怀恨在心,使计让夫人和宁家反目,令江家和宁家反目,最后还设计夫人的名声,想让夫人被老爷休掉,从而成全他自己。”
江妞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编的吧?”
余姨娘没说话,只是自嘲一声,拉开了自己的领子,又挽起了袖子,把肌肤上的斑驳露出来。待江妞妞看得拧眉,才道:“但夫人选择了死,也没让他得逞。他一腔恨意发不出去,便暗中与大房作对,这些年跟老爷针锋相对。每当高兴了,便来我这里折腾。不高兴了,也来我这里折腾。”
江妞妞张了张口,简直不敢相信——这些深深埋藏的阴谋,起因只是江云峰的求而不得?
“这便是我从三老爷口中听到的。”余姨娘淡淡道,“他情绪激动时,便会露出来两句,我也只拼凑出来这些。信或不信,都是大小姐的事。”
江妞妞摸了摸下巴,目光不着痕迹地晃动。
“三叔为何挑中了你?”半晌后,江妞妞慢慢问道。
余姨娘苦笑一声,抬起头来,盯着江妞妞的眼睛:“因为我不漂亮,便不值得被挑中吗?”她的眼神开始变得犀利起来,“至少因为我不漂亮,这府里没有人记得我,我却能打听到消息,并给三老爷送过去。”
“三叔的眼光倒是不错的。”江妞妞的神色微冷,站起身来,“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放心,你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余姨娘见她要走,也站起身来:“大小姐报仇的时候,记得叫上妾。妾的口供,还是有一点用处的。”
江妞妞忍不住转身看她:“你不怕身败名裂吗?”
“总好过忍辱偷生!”余姨娘慢慢合拢衣裳,低头说道。
江妞妞没说话,又看了她两眼,见她神情坚决,才点点头,转身走了。
夜很深了,风中带着潮湿的寒气,江妞妞在阴影中行过,薄唇始终抿得紧紧的。
孙大夫说,宁氏是心病,自己寻死。
江妞妞几乎可以想见,当娘家被自己害得惨,大哥断了腿,女儿背负了克亲的名声,自己很快也要身败名裂——宁氏愤怒又绝望的心情。
她除了自杀,求他放手之外,还能如何呢?
想到这里,江妞妞气得浑身发抖。她可是记得,江云峰也有子女,年纪与她相差无几。也就是说,就在他被宁家拒绝不久,便迎娶了其他女子。
偏他做出一副痴情模样,却做出那些丧心病狂的事!
“小宝贝儿,怎么每次见你,都是不开心的样子?”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耳熟,江妞妞冷不丁吓得头皮一紧,紧接着就看见身前站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这么晚了,你偷偷做什么去了?”周北溟抱着手臂凑过来,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往后看,眉头微动,“你去那个院子了?”
江妞妞心里咯噔一下,拧眉道:“你跟踪我?”
“这可真是冤枉。”周北溟举起两只手,表示无辜,“我刚才去找你,见你床上空着。便出来找你,才刚看见你。”
江妞妞哼了一声,推开他往前走。
她心情不佳,更懒得理人,周北溟得不到她的笑脸,急得抓心挠肺的。挠了挠头,忽然目光一亮,抓起她夹在腋下,纵身一跃!
“啊——”江妞妞的尖叫声被她硬生生捂在了嘴里,看着越来越远的地面,下意识地抓紧周北溟的衣裳。
周北溟夹着她,脚下点过墙头、屋檐,掠过黑暗往外飞去。
“你要带我去哪里?”已经出了江府,周北溟却仍然没有停下,江妞妞忍不住问道。
周北溟道:“带你看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