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溶溶。
池塘边静寂无声,只薄薄的雾气升腾起来,一点点弥漫开去。夜风从耳边拂过,略微带了些寒意,而比之更冷的是池子里冰凉的水。
白七梦此刻正浸在水中。
他因为中了定身法术的关系,整个人动弹不得,一头银白的长发早已被水打湿,凌乱的贴在脸颊上,素来含情带笑的桃花眼下一圈淤青,似乎是给人打了一拳,这会儿肿得老高——总而言之,他现在的处境绝对称得上狼狈,与平常风流倜傥的模样大不相同。
虽然池水只淹到胸口,但那冰冷彻骨的滋味可不好受,白七梦咬牙忍耐了大半个晚上,力气早已用尽,只能断断续续的开口叫骂:「混蛋王八蛋!快点放开我!」
四周依然静悄悄的,远处那阴冷黑暗的石屋里一点光亮也无,显然是没有人肯理会他的。
白七梦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越想越觉得恼怒,拼尽了气力继续大骂:「该死的丑八怪!不就是个刑堂主人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待我恢复法力之后,定要让你好看!」
先在那张丑脸上多划几道,然后把他也扔进池塘里浸上几天,最后再……
好吧,他承认一开始都是自己的错,不该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贪恋美色,私自放走了转生人界的魔星。但刑堂那个丑八怪也不该不问青红皂白,抓了他的侍从就要问罪,他辛辛苦苦跑来救人,还挨了一顿痛打,被扔进这池子里叫天不灵叫地不应。
白七梦在水里浸了这么久,感觉大半个身体都已麻木了,骂人的话语更是完全用尽,只能来来回回的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其中用得最多的,就是「丑八怪」这三个字。
没办法,谁叫那刑堂主人确实是奇丑无比,那张脸上的伤痕狰狞至极,叫人看了第一眼,就绝对不想再看第二眼。
啧,真是可惜。
若是个大美人的话,他原本还想用色诱这一招呢。
白七梦想得正出神,忽听耳旁有人问道:「你骂到哪里了?」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顺口答道:「丑八怪的第十六代祖宗。」
「喔?想不到白虎大人这样想念在下,半夜三更了还挂在嘴边。」
白七梦吃了一惊,这才明白是谁在说话,连忙循声扭过头去,但看清那人的面孔后,又慌忙转了回来,速度之快,倒是丝毫不怕扭伤脖子。
「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第十三代祖宗被骂的时候。」
来了这么久也不出声,真是丑人多作怪!
白七梦哼哼两声,尽量不去看他的脸,只是叫道:「快点放开我!」
「只要白虎大人不在刑堂捣乱,我随时都可以解开定身术。」
「谁捣乱了?我是来救人的。」白七梦这才想起了正经事,连忙又道,「你若是识相的,就快点放了我家流光,他身子弱,经不起折腾的。」
「听闻白虎大人最是怜香惜玉,果真一点不假。」刑堂主人慢慢走到池塘的另一边,好像故意要让白七梦看清他的脸,道,「不过那珍珠精私放天界要犯,已经触犯天条,按律应当在此处受罚。」
「放走转世魔星的人是我,流光不过是替我顶罪罢了,你若一定要罚的话……」白七梦闭了闭眼睛,尽量不去看那张可怕的脸,毅然道,「只管冲着我来就是了。」
「在下掌管刑堂多年,并未遇过替人受刑的先例。」
「你这该死的丑八怪,就不能稍微变通一下吗?脸已经够丑了,脑子还不灵光,活该一辈子孤家寡人!」
白七梦骂完这句话后,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迟迟没有听见某人应声。
他心里突突直跳,暗想该不会骂得太狠了吧,偷偷睁眼一看,只见那刑堂主人负手立在池塘边,脸上伤痕狰狞骇人,眼底却隐现寂寥之色,就这么直勾勾的望着他,神情十分古怪。
隔了许久,才似乎是叹了口气,轻轻的说:「若当真孤寂一生,倒也不算太差,偏偏造化弄人,少有如愿以偿的时候。」
话落,毫无预兆的俯下身来,慢慢凑近白七梦的脸。
白七梦吓了一跳,避无可避,只能被逼着与他对视,听他低声吐出两个字来:「寒疏。」
「什么?」
「我的名字。」
「啧,谁要知道你这丑八怪的名字。」他向来只记美人的名字好不好?
寒疏扯动嘴角,似乎是笑了一下,不过那样子比不笑时还要可怕,伸手捏住白七梦的下巴,冷冷的说:「你最好记住我的名字,因为……」
因为,姻缘册上已经写了他俩的名字。
他与他红线相连。
这段孽缘……注定是逃不开去了。
第一次听月老提到此事时,寒疏只当是酒后胡言,根本不屑一顾。他本是个冷情之人,就算孤独终老也不奇怪,怎么可能跟白七梦这风流情种凑在一起?所以即使见到了姻缘册上勾着的红线,他也并未放在心上。
哪知没过多久,这姓白的就自己找上了门来,在刑堂外头大吵大闹,吵得他头疼不已。
难道冥冥之中,姻缘真已注定?
一想到要跟这风流成性的家伙相伴一生,寒疏就觉得额角抽搐,犹豫着要不要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了他,永绝后患。
不过他盯着白七梦看了半天后,终于还是放开了手,直起身来说了个「好」字。
「啊?」
白七梦被那张脸吓着,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寒疏便面无表情的解释一遍:「你不是要替珍珠精受刑吗?我答应了。」
说着,轻轻弹一下手指。
白七梦顿觉眼前光芒闪过,身体瞬间恢复了知觉,但他在水里泡得太久,双腿早已软了,脚下打个滑,「哗啦」一声沉入了水底。
「咳咳……」
他勉力挣扎起来,连喝了好几口水,才被人漫不经心的捞上岸,再随手往旁边一扔,重重摔在了地上。
这一下弄得满身泥渍,比先前更凄惨了几分,白七梦立刻叫起痛来,抱怨道:「该死的丑八怪,干嘛拿我当麻袋扔?万一摔坏了我的脸可怎么办?」
边说边揉了揉那张俊秀的脸孔,深怕自己因此破相。
寒疏皱了皱眉,冷哼道:「不好意思,我差点忘了,白虎大人唯一的优点就是这张脸。」
他这话分明是在嘲讽,但白七梦听了之后,竟还引以为傲,洋洋得意的应一句:「就知道你嫉妒我!」
寒疏简直哭笑不得。
不过他本是七情不动的性子,面上丝毫没有显露出来,只是转身朝石屋走去,道:「若想救人的话,就快点跟上来。」
白七梦记挂着他家流光,当然不敢怠慢,连忙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往前冲。
此时天色未亮,四周黑漆漆的静谧无声,越接近那间石屋,就越觉得寒气逼人。待真正推门而入时,更觉得一阵凉意扑面而来,叫人忍不住打个寒颤。
石屋的大厅十分空旷,简简单单的并无特别的摆设,只是房顶比别处略高一些,阴森森的似乎到处都透着风。
白七梦身上本来就没什么力气,这会儿只觉双腿更软了,眼睛不敢乱瞟,只一径跟着寒疏往前走。
大厅的尽头是一条漆黑的走道,长长漫漫的一眼望不到底,走了许久许久,方觉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到了另一间大屋子,四个角上点着灯,当中一口硕大的铁锅,边缘处染了暗沉的红色,也不知是铁锈抑或是血迹。
白七梦看得眼皮直跳,若非为了流光,当真连步子也迈不动了。但硬着头皮走过去后,下一间屋子里仍旧挂满了刑具。
石门一扇接着一扇,琳琅满目的各式刑具瞧得人眼花缭乱。
这些刑具都是早已用旧了的,却被主人细心保管着,每一样都擦拭得纤尘不染,反倒增添了一种诡异之感。
白七梦也不知走了多久,最后终于见寒疏在一扇铁门前停了下来,听他开口说道:「这里是关人的地方。」
「流光就在里面?」
白七梦脸上顿现喜色,立刻冲上前去,但连门边都没摸着,就被寒疏的衣袖甩了开去。
「砰!」
他再次姿势不雅的摔在地上,而且恰好是脸先落的地。
可恶。
某人肯定是故意的!
白七梦心中大骂,急着爬起来揉脸,问:「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别忘了,你说过要替里头那人受刑的。」
「没错,私放天界要犯的人是我,流光只是替我顶罪罢了,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寒疏点点头,倒是信了他的话,道:「听说你是打赌输给了鬼王,才放走转世魔星的,想必那鬼王的容貌不差。」
白七梦一提美人就来了精神,马上接口道:「鬼王的姿色只是一般,他身边那个蛇妖才真是俊俏,若能够左拥右抱的话……」
说着说着,见寒疏又用那种古怪的眼神盯住自己,才猛然想起此刻的处境,尴尬的改了口:「总而言之,要罚尽管罚我吧,千万别为难我家流光。」
边说边站起来掸了掸衣上灰尘,一脸的豪气。
寒疏若有所思的望着他,问:「你确定?」
「嗯。」
「绝不后悔?」
「绝不——」顿了顿,漂亮的桃花眼转一下,忽然笑嘻嘻的说,「不过行刑的时候,能不能让你那个叫飞羽的手下动手?嗯,他生得好看许多。」
多可笑。
这家伙都快受刑了,还在记挂着动手的是不是美人。
寒疏的眉头皱得更紧,目光慢慢从白七梦身上扫过,自言自语道:「怎么偏偏是你……?」
他上辈子要干了多少坏事,这辈子才会这么倒霉,竟然跟此人红线相连。
想着,眼底寒意加深,一步步朝白七梦走过去,冷声道:「我想到最适合白虎大人的刑罚了。」
「什、什么?」
抽鞭子?上夹棍?还是……呃,总不会用上那口大铁锅吧?
白七梦努力让自己的手不要发抖,刚想问个明白,就见寒疏瞇了瞇眼睛,狰狞的面孔上虽无表情,眸中却闪过淡淡光芒,一字一字的说:「既然白虎大人这么喜欢美人,那我就让你以后……再没有办法风流快活。」
什么?!
难道这丑八怪打算阉阉阉……阉了他?
白七梦只觉一阵晕眩,任凭他再怎么英勇无畏,这时候也只能转身逃跑了。然而刚迈出步子,就有一只手搭上了肩膀,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这可是你自找的。」
话落,那只手在半空中划个圈,刺目的光芒逐渐将他包围。
白七梦逃无可逃,不由得在心中哀叫起来。
呜呜,他就知道容貌太出色会招人嫉妒。
美人啊美人,他要就此离他们而去了。
白七梦痛心疾首了半天,但想象中的另一种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只觉得身体慢慢软倒在了地上。光芒过后,寒疏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抬脚就往他身上踢,有些厌恶的说:「别躺在这儿装死。」
咦咦?
他没有被阉?
白七梦这才回过神,因为劫后余生的关系,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不过不跳还好,一跳就发现不对劲了。
他的手呢?怎么变成了毛茸茸的爪子?
再回头一看——很好,连长长的尾巴也变出来了。
白七梦是天界神兽,生来就可幻化人形,如今莫名其妙的变出了本相,自然是某人搞的鬼了。他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威风凛凛的踱了几步,冲着寒疏龇牙咧嘴。
四方神兽毕竟非同一般,他如今既变回了白虎的模样,举手投足间自带了种迫人的气势,随便一声虎啸,就足以令地动山摇。
可惜寒疏丝毫不为所动,仅是双手抱臂,好整以暇的瞧着眼前的大猫,闲闲说道:「你现在这样倒还算顺眼。」
那当然。
他就算变回了老虎,也是最风流倜傥的那一只。
白七梦沾沾自喜的甩了甩尾巴,但随即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连忙镇定心神,默默念动咒语。他一心想要救人,老虎的模样当然不太方便,因此急着变回人形,哪知等了半天,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爪子还是那对爪子,尾巴还在甩啊甩,毛茸茸的身躯丝毫未变。
奇怪,法术怎么失灵了?
白七梦吓得不轻,连忙又试了另外几种咒语,但是——完全没有奏效!他这才渐渐明白过来,恶狠狠的瞪向寒疏,又是一声大叫。
「吼……」混蛋,你究竟对我动了什么手脚?
寒疏好似听懂了他的话,毫不隐瞒的答道:「不过是个小小的惩罚罢了,我很好奇白虎大人现在这样子,还如何四处留情。」
就算他魅力再大,最多也只能勾引到一堆母老虎。
所谓的「再没办法风流快活」,原来竟是这个意思,实在是太恶毒了。
白七梦气得要命,挥了挥爪子,猛地朝寒疏扑了过去。
但寒疏不闪不避,只是冷然的望着他,淡淡问道:「白虎大人不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恢复法力吗?」
白七梦愣了一下,勉强收敛怒气,停在距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响。
什么时候?
寒疏想也不想的答:「等我心情好的时候。」
什么?!这不是耍着他玩吗?
白七梦立刻朝他露出了尖利的牙齿。
寒疏却毫不在意,仍是那面无表情的样子,道:「别忘了,你可是自愿替某人受刑的。」
白七梦这才想起正经事,不由得朝那紧闭的牢门看了一眼。
寒疏明白他的心思,点点头道:「你既然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自然也不会再为难那珍珠精。」边说边动手打开了牢门。
白七梦见他这么爽快,反倒怀疑有诈,但为了流光,只好一头冲了进去。
他早已做好面对机关暗器的准备,也知道可能看见遍体鳞伤的流光,但真正定睛望去时,却发现牢房里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没有。
「吼吼……」
人呢?
寒疏靠在门边,不紧不慢的答:「已经被二殿下救走了。」
白七梦听得呆了一下,完全忘了还有这种可能,隔了半天才想起来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你跑来跟我决斗,接着被我扔进池塘……之前。」
呃。意思是说,他白白在水里浸了一夜?
白七梦气得几乎吐血,马上又变回凶神恶煞的模样,扑过去跟某人拼命。
「吼——」
既然流光早就被救走了,为什么还把我变成这样?
「我说过这里是关人的地方,没说人还在里面。我也说过没有替人受刑的先例,是白虎大人硬要尝试的。我还连着问了你两次,结果白虎大人怎么回答来着?绝、不、后、悔。」寒疏轻轻巧巧的避开了白七梦的攻击,同时不忘出言嘲讽几句,当真游刃有余。
白七梦磨了磨牙,恨不得一口咬上他的颈子。
然而尚未寻到机会,就先被寒疏一脚踹翻在了地上。
「呜……」
白七梦惨叫一声,在地上连滚数圈,一时爬不起来。
「那珍珠精既然被二殿下救走,我当然没办法再为难他了,不过还好,白虎大人自己送上了门来。」寒疏抬脚踩住白七梦的肚子,声音忽然变柔了几分,轻轻的说,「我的那些刑具招待过许多触犯天条的神仙,不过用来对付老虎却还是第一次。」
白七梦想起之前经过的一间间刑房,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努力挣扎起来。
但踩在身上的那只脚重逾千斤,怎么也摆脱不了,而且他越是抵抗,某人眼中就越添兴味之色,挑眉道:「白虎大人觉得哪个比较好玩?车裂?凌迟?还是……?」
白七梦眨了眨眼睛,欲哭无泪。
呜呜,玩什么玩?分明是他最先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