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肮脏破碎的水泥路,路坑里的泥水纷纷溅到程修宇的车门上。
前几天刚下过雨,乡下的空气十分清新宜人,但是车里的夏繁星却丝毫没有为此变得舒心。
她摸了摸座椅旁边的果品礼盒,脑中又浮现小时候和梁雪在一起的日子。
那时候,自己的家境还没有那么好……
“梁雪,梁雪,这是什么果子啊,怎么壳这么硬,压根打不开。要用锤子吗?”夏繁星拿着一个圆圆的小果子掰啊捏啊,弄了半天也打不开,奈何越掰越觉得这果子香甜,最后舔了舔手指,手指已经沾满奶油味儿了。
桌子另一边,一个身穿娃娃领连衣裙的女孩笑着接过夏繁星手中的果子:“这个啊,叫夏威夷果,吃这个要用‘钥匙’的。”说着从旁边的盘子里拿出一个钥匙形状的小铁片,细细扁扁的一头插进圆果上的缝隙。
“喏,这样插进去一点,一拧,就开了。”
女孩手里的果子果然啪的一声开作两半,圆润厚实的果壳里掉出一粒白色的果肉。
夏繁星连忙拿过果肉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得嚼了起来,一股香甜可口的奶甜味霎时在嘴巴里弥散开来。
“哇,真好吃。”夏繁星由衷赞叹道。
梁雪又打开几个夏威夷果和夏繁星一起吃起来:“好像挺贵的,我们家也是偶尔才买。”
夏繁星羡慕得说:“我家从来没买过。有钱真好。”
梁雪说:“那下次我妈妈买,我还请你来我们家吃!”
“好!”
“哈哈哈哈。”
……
程修宇开着车又辗转过了几个小村,终于来到标着“坑口村”的地方。此处位于c市辖下地级县,小村依山而建,狭长得绵延在山脚下。
夏繁星和程修宇拿了果盒探寻着走了一阵,终于找到了纸上所写的门牌号。
这是一处和村里所有房屋别无二致的两层小楼。
清灰色的水泥,没有贴瓷片,透过窗户依稀可见窗帘是印花混乱的次品床单。
小楼下面有一个覆盖着彩钢瓦的小院子。院门口,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正娴熟地依靠上身的力量扫着门口的杂物。
夏繁星无声地吸了一口气,一手遮住了自己的口鼻。
这……
那轮椅上的女人身材瘦削,乌黑柔软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疙瘩。
饶是过去了十多年,她那柔美温和的背影还是一点儿都没变。
夏繁星颤抖着向她走去,只见轮椅上的女人身穿一件灰色毛衣,外面罩着一件纯黑色羽绒马甲,天蓝色牛仔裤很新,大概是从未走路的原因。整个人一副朴实无华的样子。
女人见有人来,抬头望夏繁星看过来,细细打量了一阵,突然整个身体一震,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夏繁星已经哽咽了:“梁雪……”
梁雪转动着轮椅将夏繁星和程修宇引进了房屋。
自建的二层小楼,内部涂着白色的墙漆,家居电器但也齐全,但是没有城里人那般精美的装修。
梁雪说了请坐,就去拿杯子,虽然坐在轮椅上,但看得出来她已经十分适应了。
夏繁星打开果盒,里面是许多各种干果。她拿出一些夏威夷果开始一一拧开果壳,将果肉递给梁雪时,眼里满满都是泪水。
梁雪接过果肉,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好啦,别哭。也没什么。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夏繁星哽咽道:“你还怪我吗?”
“早都不怪啦。”梁雪把果肉放进嘴里,故意咬的嘎吱嘎吱响:“刚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恨你,恨你们家。如果当年不是你们开了和我家一样的川菜馆,我家的菜馆也不至于倒闭,我爸爸也不会被讨债人失手打死。”
夏繁星垂下目光,似乎不敢看她。
梁雪继续柔和地说:“可是,仔细想一下,你们又有什么错。你们只不过是偶然买到一个调味秘方,然后在最合适的地段开了家菜馆。那地方被我们家选中的理由当然对你们也适用。又怎么能怪你们开得离我们太近呢。”
梁雪说着说着,突然语气发狠:“要怪,就只能怪那个偷我家秘方的人!要不是他,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一切!只是可惜啊……可惜……这么多年,我至今不知道偷秘方的到底是谁。一点线索都没有。”
夏繁星静默了一会,又问:“这么多年来,你是怎么过来的?”
梁雪又恢复了柔和的微笑:“天无绝人之路嘛。我爸死后不久,我们就卖了市区的房子还债,又回到了这个小村。当时的店里有个小伙计对我很好,他也没什么家人了,我们就结了婚,一直住在这里。后来妈妈也病逝了,不过这么多年,我们总算把债还完了,就这样在这里,也挺好。”
“那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梁雪虽然极力装作不在意,眼中还是闪婚一丝伤感:“最困难的那年,不巧刚好得了脑膜炎,没钱治,耽搁了。”
一种巨大的伤痛瞬间袭过夏繁星全身。
当年那个爱穿娃娃领连衣裙的小女孩再次出现在脑海。
那时的梁雪,总是班里穿的最时尚最漂亮的,她的铅笔盒里总有最好看的文具,书包里也总有许多别人都没见过的零食。
尽管家境比大多数人都好,但是梁雪从没有骄傲,对谁都是一副亲切温和的样子,同学们借她的文具她从来不会吝惜,小零食也经常分给身边的朋友们吃。
夏繁星就是她身边的受益者。
甚至由于家离得近,夏繁星经常周末去梁雪家里玩,比别人有更多的机会蹭吃蹭喝。
可是再看她现在的样子。
全身上下,一件饰物都没有,连扎头发的都只是一块钱两个的黑色发圈。脸色由于长期缺乏运动变得苍黄暗淡,虽然失去了双腿,可她肯定也从没落下工作和家务,不然手指又怎么会变得如此粗糙。衣服全都是黑色灰色,大概是因为这样才耐脏,可以不用换洗得那么勤快吧。
她已经由那时候的小家碧玉完全变成了一个操持着一切家务的农妇。
梁雪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夏繁星说:“我在超市遇到了梁冰。”
“哦。”梁雪皱了皱眉头:“他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他一定还很恨我吧。”
“大概吧。但是应该也没有小时候那么冲动了。我们都在报纸上知道了你家的事。现在你也和我们一样是孤儿了,当年你我都还小,又能关你什么事呢。这些年你也受苦了。”梁雪说着又看了看程修宇,感叹说:“女人啊,前半生命运靠爸妈,后半生命运看夫家,要是选对了人,前面无论多命苦也能苦尽甘来,要是选错了人……”
梁雪没有继续说下去,似乎又满怀着无尽酸楚。
“梁雪姐,他,对你不好吗?”
梁雪皱了皱眉头:“好是好,就是他那个人,有一些不能克服的缺点……哎……不说他了……”
两个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又长长短短得说了说各自的经历,就像小时候一样,又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只是现在,聊的内容再也不似小时候那样单纯了,话题中不再是纯粹的兴趣和见闻,而是多了许多生活的压力和无奈。
二人聊着聊着,眼看着已经到了中午,突然从楼梯处穿来拖拖踏踏拖鞋踏步的声音。
三人抬起头,只见一个面容年轻却整个儿懒懒散散的男人身穿一套破旧的睡衣,挠着凌乱的头发自楼梯上走了下来,一边走一边打着呵欠喊:“老婆啊,我饿了,有没有吃的?”
男人下了楼看到大厅里的客人,面容一怔。
梁雪解释说:“这是我老公,陈凯。陈凯,这是我小时候的同学,夏繁星。”
男人皱了皱眉头,似乎在努力思考,突然用手猛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面色好像一时间有一点慌张:“夏伟山的女儿夏繁星?你来做什么!”
夏繁星一时有些尴尬:“我……我……我就是想看看梁雪……”
陈凯突然像是定了定神,一改之前的慌张,换上一副凶恶的样子打断说:“梁雪不用你看!猫哭耗子假慈悲!你是来嘲笑我们的吧?赶紧从我家滚出去。”
说着就到了夏繁星面前,程修宇见状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夏繁星也尴尬得站起身。
梁雪见状赶紧说:“陈凯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他们家对你们家做过什么你都忘了吗?要不是他爸偷了你们家的调味秘方,你们家至于沦落到让你生病都没钱治吗?”
夏繁星闻言坚定地说:“配方不是我爸偷的!是从一个男人手里买的。那个人好像是梁雪家……”
“够了!”陈凯粗暴地打断了夏繁星的话:“谁偷了东西会大大方方承认?谁偷了秘方不会自己开店,偏要卖给别人?”
“确实是从一个瘦小的男人那里买的!我见过那个人!”夏繁星争辩道。
陈凯脸色一滞,似乎突然被夏繁星惊到了。梁雪却急急地追问:“繁星你见过那个人?他是谁?长什么样?”
夏繁星却露出为难的样子:“我记不清楚了……那时候我还小,也不是正面看到,只见到了他和我爸爸说话时的一个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