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氏武馆坐落在庆元府城东一个不起眼的弄堂内。因为习武之用,院落倒有不少,前前后后零零总总有五进,不过都是半新不旧的。
从外表看来,这院落颇有些衰败的意思。不过全城的人都知道,城中赫赫有名的威远镖局的镖师可都是出自萧氏武馆的主人萧长丹的调教,而镖局的总镖头韩志珍则是萧长丹的师弟。
因此,萧氏武馆单是每年教习的束脩就十分可观。何况镖局人手不够时,也会请萧长丹客串一下,所支付的费用自然是不低。因此萧家的家底其实颇为殷实,并不似眼前的院落这般落魄。至于萧长丹为什么不把钱花在买地建屋上,谁也说不清楚。最流行的一种说法则是,萧长丹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因此要留着钱为自己的下半辈子用。对于此种流言,萧夫人有时难免不悦,萧长丹则是一笑而过。
只可惜没有儿子的萧长丹,这回连女儿怕也难保。朝廷天选的诏书下来,萧家姐妹竟是双双榜上有名,萧长丹夫妇几乎一夜间愁白了头发。萧夫人万般无奈之下,与丈夫一起来到威远镖局,求助于总镖头韩志珍。
经过二个月艰难的等待,韩志珍终于携夫人殷氏登门而来了。只是韩志珍看上去颇有喜色,夫人殷氏却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看得萧氏夫妇心下狐疑,不知事情成与不成。因此韩氏夫妇两只脚还不曾迈进屋里,萧夫人朱氏就忍不住问道:“二弟,事情办得如何?”
“请嫂嫂放心,贤侄女的事,我没有不尽心的。”韩志珍看来很理解朱氏的急切心情,含笑答道,“所有事情,俱已办妥,我们进屋里说如何?”
朱氏放了心,这才感到自己的失态,颇为尴尬:“二弟说得是,进屋再说吧!你看我心一急……”
不等朱氏把话说完,殷氏微笑着回头打断了她的话:“嫂嫂放心,师兄早已交代过了,要进宫,那也是别人的女儿,你的女儿,是一定不会进宫的!我们师兄可舍不得你伤心呢!”
原来萧家的两个女儿,长女梦婵乃是养女,其生母是萧长丹的小师妹白妩娘;次女梦娴才是萧夫人的亲生女儿。
因此听了殷夫人的话,朱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连萧长丹也颇觉尴尬:“三妹还是这样心直口快的。”
韩志珍忙笑着打圆场:“是啊!是啊!三妹一直羡慕师兄伉俪情深呢!是吧?娘子?”一边说,一边不住地使眼色。
殷氏瞪了丈夫一眼,对跟在身后的萧夫人的丫头说:“怎么不去请你们大小姐出来?就说二叔二婶来了,让她快快出来拜见!哦,对了,把你们三小姐也叫来,我要看看。”
丫头应了一声,却不敢动弹,只是看着萧夫人。萧夫人见殷氏叫了长女和新认的义女,却单单没有叫她的女儿,自然十分不满。无奈眼下正有求于她,只得对丫头使个眼色,让她去叫。
这个丫头名叫红叶,是萧夫人的贴身丫头,平日里聪明乖巧,极得萧夫人的宠爱。她答应着,却只是退了下去,并没有走开。朱氏没有注意,将客人让进堂屋,分宾主坐下。
“嫂子如此性急,可是有什么事吗?”一落座,韩志珍也有些迫不及待,萧夫人疼爱女儿他是了解的,但当着他们的面如此失态,却是不曾见过。
“哦!”萧夫人大概是碍于殷夫人在场,说话有些吞吞吐吐,“是这样的,城东瑞祥钱庄的罗员外遣了媒人来,我已经把娴儿的八字送过去了,请人合了,说是正合适,是好姻缘。但二弟的消息没来,我哪里敢收聘礼,故此着急。”
“原来二侄女也有了人家,恭喜恭喜!”韩志珍笑逐颜开,忙拱拱手说,“大嫂只管放心接下聘礼就是了!”
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大嫂请看,这是我让人抄出的本府送选淑女的名单。”
门外的红叶听到这里,抿嘴笑了笑,走了。
己是近五月的天气,渐渐地开始热了,院落中的各色花卉也都卸下了春日的盛装,开始为秋天的硕果做着准备。
在第四进院落的花架下,萧家长女萧梦婵正坐在石桌旁,边喝茶边看丫头碧纤练剑,不时指点一二。不过她的眼睛却总是瞟向旁边厢房的房门,好象在等什么人。
见小姐有些心不在焉,碧纤乖巧地收起了剑,说:“红竺姐姐一定是不好意思,我去叫她出来吧!”
梦婵微笑着点点头,于是碧纤欢快地朝角门跑去。
接到红叶的传话,梦婵就让红竺去换衣服,可是都已经过去快半个时辰了,还不见她出来,未免心急。
不一会儿,一个小姐打扮的女子被碧纤拖了过来,梦婵于是微笑着站了起来。碧纤嘴里叫着:“小姐,我猜得没错,红竺姐姐就是不好意思,她穿好了衣服在那里坐着发呆呢!”
“碧纤。你怎么又忘了,从今以后,你不能再叫红竺姐姐了,你要叫三小姐了。”梦婵含笑嗔道。
“让她叫好了!”红竺显然还不习惯以小姐的身份出场。
“那可不行,你姓萧,闺名梦婷。这‘红竺'二字算怎么回事呢?”
“算表字好了!表字‘红竺',不行啊?”红竺微微一扬嘴角说。这份神情,让梦婵又增加了几分怜爱。
红竺是梦婵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当年梦婵的父亲萧长丹从逃荒人的尸体旁把她抱来时,着实有些为难,收作女儿吧,已经有了梦婵一个养女,怕再收养女引来非议;指为丫环吧,没有拿出一分钱,就要将她没入奴籍,于心不忍。没奈何,只好含糊着先让她和梦婵同住,非主非仆地收养了再说。
这梦婵自己也是萧家领养的女儿,哪里会拿她当丫头看,认为她是和自己一样被父母遗弃的苦命人。因此自己有什么,总给她也留一份,两人亲如姐妹。反倒是和自己的妹妹梦娴关系一般。
这次把红竺正式定为小姐,完全是因为天选的原因。天选诏书未下来,萧长丹就将红竺认了义女,以便代替二小姐梦娴参加天选。而萧家相求韩志珍的事,就是将梦婵和梦婷的名字报上,留下梦娴。但梦娴没有定亲,又怕被人告发;倘若现在定亲,事情没有成功,又有骗婚的嫌疑,两难之间,故此萧夫人十分焦急。
其实对于天选,红竺并没有什么感觉,但能和梦婵在一起,却是她最大的心愿。虽然她父母双亡,颠沛流离,但能被萧家收养,不能不说是天大的幸运了,主仆名份,实在是不值一提,何况还有梦婵这样的好姐妹。因此只要是和梦婵在一起,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无所谓。
“已经纵容了你有近半年了,现在进京的日子近在眼前,怎么还能这样?”梦婵笑着对她说,“从现在起,你不能再跟在我后面了,你得好好做你的三小姐了。”
红竺的脸又红了,碧纤捂着嘴在偷笑。
正当主仆三人饶有兴致地说着话的时候,院落的门被撞开了,一个丫头一头撞了进来。只一瞬间,梦婵迅速收敛起笑容,坐回了石凳上,两眼冷冷地注视着那个丫头。
“大小姐,老爷叫你快些。二老爷等了有一会儿了。”进来的丫头顾不得揉揉被门槛绊疼的脚尖,一见梦婵便两手下垂,毕恭毕敬地说。
想是父亲等急了,所以叫人来催,梦婵便站起身来。
红竺听说,正要转身去为梦婵准备替换的衣服,谁知梦婵一把拉住了她,眼光转向了碧纤。碧纤愣了一下,随即恍然,红竺已经是三小姐了,怎么还能让她再服侍大小姐呢!于是忙转身向梦婵的闺房跑去,梦婵随即跟了上去。
看着梦婵和碧纤走远了,红竺这才一把抓住来传信的丫头,问道:“老爷催得这样紧,红荷,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被称做红荷的是二小姐梦娴的丫头,她得意地一笑:“二老爷带了消息来,淑女的名单定下来了。”
“这不是早就商量好的事情吗?你那么高兴干什么?”红竺显然不太相信。
红荷有些害羞,扭捏了半天,把嘴凑近红竺的耳边说:“好姐姐,我告诉你,你可不要笑我。我们小姐的亲事也定下了。”
“哟!”红竺故意大惊小怪地说:“小姐定亲,你这么高兴做什么呀?是了!想是二小姐舍不得你,要让姑爷收了你?”红竺打趣道。
红荷羞红了脸,“呸”了一声:“人家当你是姐姐,有好事情就告诉你一声,你还取笑人家!这是当姐姐的该说的话吗?一会儿大小姐出来,我就问问她!”
红竺暗自好笑,这红荷一向仗着是二小姐的贴身丫环,谁的尖儿都要掐,惟独见了大小姐,恰似老鼠见了猫,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她敢质问大小姐?除非见鬼了。
不过红竺也不想揭穿她,怕她恼羞成怒,就没意思了。因此笑了笑:“好妹妹,别生气了,是我说错了话。姐姐这里给你陪不是了!”
红荷这才转怒为喜:“姐姐不知道,我是为小姐高兴的!听说罗家家财万贯!这还不算什么,那罗公子可是本府有名的才子,去年乡试的头名解元。今秋就要赴京赶考了,只说中个进士,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想想我们小姐,只一嫁过去就是个进士夫人,你说高兴不高兴?就是我们做下人的,脸上也光彩啊!”
红竺并不接茬,脸上似笑非笑的。
红荷这才想起她们主仆两人都要进宫候选了,不觉有些难为情:“当然了,大小姐就要进京候选了。凭大小姐的才貌,说不定是个贵妃娘娘呢!自然比我们小姐荣耀多了!”
红竺还是没有说话,心里却一阵酸楚。无论容貌还是才华,大小姐都不知道高出二小姐多少,只因为大小姐不是老爷亲生的,便要进宫,从此后远离家乡,永锁深宫。大小姐的性情,又是不屑于察颜观色的,这宫里的勾心斗角、君威莫测,真不知道她该如何去应对。而二小姐只为是老爷亲生的,便可以让人代替进宫,自己去做进士夫人,从此夫妻恩爱、鰜鲽相随,又是另一番的景象。哎!老爷是个好人,却实在不是个大仁大义之人啊!想到这里,红竺深深地叹了口气。
见红竺一直不响,红荷也闭了嘴,正要离开,可巧梦婵和碧纤也出来了,于是一齐朝堂屋走去。
堂屋里萧长丹等人正在聊着,见梦婵、红竺进来,都停了话,笑着招呼她们坐下。梦娴则站起身来,等梦婵坐下了,她才又坐下来。原来萧夫人让丫环把梦娴也叫了出来。
那殷夫人一见梦婵姐妹三人,不禁暗暗惋惜,可惜了这样一个女孩儿,就要永入深宫,从此亲人故土,只好梦里相见了,实在是可惜啊!她转头不满地看了看丈夫。
韩志珍看着梦婵,也似乎另有所思。片刻,竟不避嫌疑,问萧长丹:“师兄,此番若是找到师妹,你打算怎么跟她说呢?”
萧长丹还不曾开口,梦婵微笑着接了话:“二叔不必担心,若是找到母亲,侄女自己会跟她解释的,此事是我自己愿意,与爹娘无关。”
“这……”韩志珍一捋胡须,“我是担心你母亲心急啊!十七年母女没有见面,如今相见反成离别,以你母亲的性情,怕是不好办呀!”
此话一出,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尤其是萧夫人,脸上极不自在。
梦婵却是微微一笑:“二叔虑得是,若是这样,爹爹这次就不要去北平了。我们已经找了娘亲整整五年了,也算是尽心了。”
萧长丹看看妻子,又看看梦婵,似乎也难下决心。
还是萧夫人开口了:“你们去吧!若是白姐姐有什么话说,由我担着就是了,与别人都无关。”
殷夫人有些忍不住了:“嫂嫂此番是多心了,我们老爷不是怪你,是怕小师妹一时情急,会惹出什么事来,到时候不好摆布!”
萧夫人道:“我看是弟妹多心了吧!不管有没有这件事,都是我对不起白姐姐的,那多一件少一件又有什么关系呢?”
殷夫人有些气恼,正要反唇相讥,韩志珍打断了她的话:“好了,师兄的家事,师兄自己会处理的,我们就不要添乱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等贤侄女进京时,我们再来饯行吧!”
送走了韩氏夫妇,萧家姐妹也各自回房去了。萧夫人终于忍不住,倒在丈夫的怀里大放悲声:“十八年了,你的师弟师妹还是不能原谅我!”
“不会的!不会的!”萧长丹轻拍着夫人的背,安慰说,“他们只是担心妩娘回来会起风波,并不是说你不好!”
“这十七年来,我也不曾亏待了婵儿。就是这次天选,也是婵儿自己要去的。要不,你把事情告诉婵儿,让她再想想!”
“不必了,婵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再说,以她的容貌,若是隐匿不报,只怕会惹来大祸,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妩娘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
萧夫人并没有因为丈夫的话而安心,神情反而更加悲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