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雨楼上,红竺正凭栏远眺雪景。天公做美,昨夜下了场小雪,将整个花园装点得银装素裹。怒放的红梅从积雪中探出数点娇艳,在白雪的映衬下,更显得花艳雪净,美不胜收。
红绡和碧草站在红竺身后,为红竺指点花园的景致:“这惜月楼原来就是观水景的地方,所以有后花园的溪水从楼下流过,沿溪水一排种的都是水仙。这里不种梅花,梅花都种在花园里,从这里可以远看,比近看还美呢!”
红竺道:“这倒是,看梅花非要看它一整片的,若香雪海一般,方才显出梅花的景致来。不似牡丹,要近看,还要一朵朵地看才能看出风韵来。”
红绡道:“二夫人说得对极,那梅花是看成片的,牡丹是要看单株的。一株有一株的风采,极是美丽。府里的牡丹大多种在乘风殿内,等到了四、五月间,便会次第开起。到时候不仅府里众人都要去赏花,连宫里的娘娘们也会过来看的。”
红竺见说到公主那里去了,便转了话题:“既然这惜月楼是观赏水景的地方,怎么取名叫惜月楼,不叫戏水楼或是观水阁呢?”
红绡笑道:“怎么二夫人连‘月色如水’这句话都不知道吗?”
红竺愣了一下,原来红竺武艺虽和梦婵不相上下,文才却只好及得梦婵的十之三四了。因此被红绡这样一问,未免尴尬,勉强笑道:“到底是公主,才思过人!”
红绡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忙接过话头说:“二夫人说得何尝不是,只是红颜薄命,饶是公主,竟也逃不过。”
红竺心想,千方百计将话题往公主身上带,我且听听她说出些什么来。因此装出一副好奇的样子说:“姑娘这话可说错了,贵为公主,怎么能说是薄命呢!这天下的女子,有几个是能当公主的?为了争个妃嫔,还争得头破血流呢!”
红绡摇头道:“二夫人这话可错了,天下的女子,最高贵的不是皇后,也不是公主,乃是深得丈夫疼爱的女子。所以我们公主还要时时羡慕二夫人呢!”
红竺笑道:“这是你们公主说的吗?”
红绡道:“是啊!公主说了,女子以夫主为天,若是夫君爱惜,岂不是就是得了上天的眷顾。既然能得上天眷顾的男子可做天子,那么能得上天眷顾的女子,自然就是最高贵的女子了。”
红竺笑道:“说得也有些道理,不过就算依此说法,公主还是要比我高贵,我不过是驸马爷的二夫人罢了,就算驸马怜惜我,也要得公主的首肯才行。她羡慕我做甚?”
红绡道:“自然是羡慕二夫人能让驸马牵肠挂肚,魂牵梦绕了!”
红竺淡然一笑道:“此是公主多虑了!驸马于我处,不过乃是些许救命之情,除此之外,哪里还有什么爱慕之情、怜惜之意!”
红绡急忙道:“那二夫人可知驸马知道敬妃娘娘并非夫人时,是怎生模样?”
红竺冷冷一笑:“你们公主三天不曾露面,就是为了让你和我说这些话吗?”说着,不再答理红绡,只是依然看着雪景。红绡急了,正要说话,碧草拉住了她,朝楼梯处指了指,原来公主和贞信夫人一起上楼来了。
听到红竺的话,公主接口道:“将妹妹一人丢在此处,确是本宫的不是。只是驸马病体沉重,还请妹妹宽恕本宫分身无术!”
红竺转身跪下道:“奴婢不敢!”
公主慌忙扶起她:“妹妹怎么自称奴婢,让本宫无地自容!”
红竺一言不发,垂手站立一旁。公主抬头看了看贞信夫人,方才对红竺说:“本宫想请妹妹过去看看驸马,不知妹妹有没有空闲?”
红竺依然不说话。
公主叹道:“驸马纵有万般不是,而今他既已将妹妹娶进门来,也是你的夫婿了。岂有夫君病危,而为人妻室的竟然不屑一顾的!妹妹就算有许多的不情愿,难道也不为自己的名声想想?”
红竺淡淡地说道:“小女子既非太医,又曾欺瞒过驸马。只怕他不见我还好,见了我反而多添烦恼,于病体不利!”
公主道:“妹妹如今是解驸马烦忧的妙人,他见你欢喜还来不及,怎会烦恼?”
红竺道:“公主说错了,小女子哪有解人烦忧的本事?!那妙人应该是家姐吧!可惜她已是魂归天外了!”
公主皱了皱眉头:“三姑娘何苦口口声声诅咒令姐,难道不怕她旅途遇险吗?”
红竺再想不到公主竟说出这样话来,一时语塞。贞信夫人一旁见了,更相信了自己的推测。于是笑着拉起红竺的手说:“听你那日所言,你那姐姐应是老身的女儿无疑了!你既与她是姐妹,那么老身托大,也唤你一声女儿如何?那婵儿老身虽不曾养育了她,但自家的女儿,禀性总有几分清楚,她断不能为圣旨而死!”
红竺扫了贞信夫人一眼:“夫人说得没错,家姐不会为圣旨而死,她乃是为亲情不再、恩情成灰而死。”
贞信夫人也有些伤感,勉强辩道:“老身知你心怀怨忿,只是此事有错,也是错在老身,那驸马当日在御房也曾辞婚弃官,是老身骗他说婵儿已入禁宫,他才答应婚事的!”
红竺暗自吃惊,又有些不信:“夫人就是说得天花乱坠!那罗文鸣如今还是驸马爷!”
贞信夫人再不料红竺竟是如此执性,自觉无可奈何,只好看着公主苦笑。公主忍不住泪流满面,对红竺说:“是夫人错在先,本宫不敢强迫三姑娘,如今且请三姑娘去看看驸马。就算姑娘不当他是你的夫婿,总还是乡亲吧,同乡之谊,病重之时稍事探望,本宫的要求不过分吧?”
红竺的心里也是疑虑重重,倘若罗文鸣果真是因梦婵之事病倒,那么他也不能算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还有,贞信夫人说的御书房辞婚之事到底是真是假呢?若是真的,他对小姐应该是一片真心了,只是当时鱼目混珠,老爷又要瞒人。不要说他远在京城不知道,就是在家乡,又有几人知道此事?那么此事又如何能全然怪他?
见红竺沉吟不语,公主心急如焚,猛然间她突然想起什么,忙从袖中取出一幅诗笺,递给红竺说:“妹妹若不信,这里有一件东西或者可以做证!这是罗姑娘的绝命诗,里面有提到乃兄与令姐之事。”
红竺狐疑地接过来细看,果然见有写道:不信男子皆薄幸,譬如我兄罗逊之。湖畔巧遇萧氏女,从此一心只为伊。百般伎俩求改聘,御书房内皇婚辞。得知萧氏入后宫,魂魄只愿入梦里。梦里若能长相聚,从此不醒也愿意。
红竺暗想,这绝命诗乃是罗姑娘为自己写的,罗公子之事不过是她感慨自己的不幸,信手拈来用做对比的,不可能是专为乃兄辩白的,应该是可信的。这样说来,罗公子倒真是个情深意重之人了,不该这样惊吓于他!再说了,如今看来,这个贞信夫人极有可能就是小姐的亲娘。如果罗公子有甚长短,到时小姐回来,她定要将此事告之小姐。小姐知道了罗公子的痴情,再知道了我这般作为,岂不要埋怨于我!罢了!罢了!这恶人我也做得够了,看在小姐的份上,我就做一回好人吧!
想到这里,将诗笺往袖中一纳,说道:“俗话说:人在屋檐下,哪敢不低头。而今我既在这公主府内,岂敢不听公主的话。”
公主大喜,也不管那诗笺,站起来就说:“那就请妹妹随我来吧!”
乘风殿内,罗文鸣正合目躺在帐中,虽说脸色苍白,形容瘦削,但倒是神情安详。红竺看了看,走出了房内,那公主跟了出来。
红竺道:“看方才的情形,驸马似乎并无大碍,公主好象不必如此担心!”
公主苦笑道:“驸马已是数日水米不进,昨日险些连药都灌不进了,怎说无碍?”
红竺怀疑地看看公主,复又进房中,将手指放在罗文鸣脸上试探鼻息,稍许,她收了手指,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
“公主能确定驸马确为家姐之事忧心吗?”红竺问道。
公主落泪道:“都什么时候了,本宫还能和妹妹说笑吗?”
红竺思索了一会儿,将手指握在罗文鸣的手腕出处,轻轻唤道:“驸马醒来!小姐不曾死呢!”
贞信夫人的猜测被红竺亲口证实,公主又惊又喜,扑上前去哭道:“逊之醒来!萧姑娘还活着呢!”
这话一出,房外众人都涌了进来。贞信夫人见红竺的样子,知道她在助罗文鸣调息,走上前去扶起公主道:“公主不须担心,有三姑娘在,驸马不会有事的!”
正说着,就看见罗文鸣长长地出了口气,悠悠醒来。红竺也收了手,接过宫女递来的手巾擦汗。
公主斜坐在床上,握着罗文鸣的手问道:“逊之觉得怎么样?”
罗文鸣道:“神气清爽了不少,好似心上一块石头搬开了!我方才隐约听见说,萧姑娘还活着,是真是假?”
公主转头去看红竺,红竺笑道:“怎么不真?难道我姐姐死了你开心啊?!”
罗文鸣不相信的看着她:“姑娘不会是因见下官病重,所以编了这样的谎话来骗我了!”
红竺哭笑不得,这可真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如今却要怎么让罗文鸣相信自己说的是真话呢?她微微地颦起了双眉。罗文鸣见状,闭了双眼说:“下官生死由命,不劳姑娘费心编故事了!”
公主心急如焚,满怀希望地看着红竺。红竺沉思了片刻,便叫人取纸笔来,一边笑着对罗文鸣说:“驸马既与家姐心意相通,你且看看此诗是谁人所写?”
罗文鸣闻言抬起身来,看着红竺写完最后一个字,就迫不及待地拿了起来。这正是梦婵离家前的那首诗。罗文鸣从头看完,长出了口气说:“如此,下官相信小姐未死!多谢姑娘!”
公主迟疑地从罗文鸣手中接过诗笺来看,问道:“驸马从何处看出萧姑娘无恙?”
罗文鸣指着最后一句诗道:“她既说‘寄言青鸟代相问,谁是百年回眸人?’就是说她还要再寻百年回眸之人,如何会死?”
公主尴尬一笑:“如此心灵神通之人,竟因本宫而劳燕分飞,实在是可惜了!驸马若不在意,就请将此诗给了我吧!”
罗文鸣也有些难堪:“公主请便吧!”
见他们夫妻这样,红竺倒不好说什么了,于是笑笑出去了。公主忙跟了出来:“妹妹请留步!”
红竺转身问道:“驸马已无大碍,只须按医嘱调养即可。公主还有事吗?”
公主走到红竺面前,竟然双膝跪下:“奴谢姑娘慈悲心肠,能摒弃怨艾,救驸马一命!”
红竺忙将公主扶住:“公主这是何苦?小女子何等样人,敢受公主一跪!”
公主垂泪道:“令姐不幸,皆因圣旨而起;此圣旨,又经奴手求来,令姐妹面前,奴实乃罪人也!”
红竺心下凄凉,手下便用了些力气,那公主被她轻轻扶起:“公主不须自责,家姐身手,远胜于小女子,就算上了战场,大约也不会很吃亏的!再说了,家姐自十二岁起,就随家父行走江湖,其行事老辣,只怕寻常男子还不如她,小女子前番所言,乃是吓唬驸马的,公主不治我大不敬之罪,小女子已经是感激不尽了,怎么还要谢我?!”
公主含泪笑道:“妹妹奇女子也!一言能定人生死!本宫能相遇,实在是奇缘,庆幸还来不及,哪里舍得治你的罪!”
红竺笑道:“公主取笑了!”
当晚乘风殿内,终于又有了久违的笑语。那首诗好象只是令公主有一瞬间的不快,很快就让罗文鸣病情好转的喜悦打消了。
公主让人将晚膳搬进卧房内,又让人去请了春娘和红竺来,不一会儿,春娘来了,红竺却让碧草悄悄地告诉公主说:“夫妻欢娱之处,外人不宜入内!”公主想到红竺尴尬的身份,笑了笑,嘱咐碧草回去好生服侍,倒也不再强求。
罗文鸣看着春娘形容消瘦,心疼不过,问道:“这几日可还好?都怪我病了,也没去看你!”
春娘垂头低声说道:“是春娘让哥哥担心了!”
公主拉着春娘的手叹道:“姑娘怎么这样想不开!你既当初已将事情托付与我,若不是万般无奈,我怎肯辜负姑娘所托?天下男子千千万,难道尽是负心人?总也有知心之人!”
春娘凄楚地摇摇头:“天下痴心男子尽多,只可惜我没有这等福气!”
贞信夫人道:“罗姑娘万不可这样想,而今放着这样的兄嫂,你要嫁什么样的男子不能,且说这伤心绝情的话?!”
春娘含泪道:“哥哥病体未好,我原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是既然今日大家都说起来了,当着哥哥嫂子的面,我有一事相求,请哥哥应允了吧!”说着,双膝跪下。
公主慌了,拉着她说:“姑娘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了,怎么行这样大礼!也不怕急坏了你哥哥!”
春娘不肯起来,依然跪着说:“是春娘不慎,做出了这等没来由的事情,如今已是无颜见人!哥哥既可怜我,舍不得我死,我若是一意求死,那也是对不起哥哥!只是我无脸见人,就请哥哥允许我出家,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吧!”
此话一出,险些将罗文鸣吓晕过去,贞信夫人拉住春娘的双手,又惊又怜:“姑娘说的是什么话?!你才这般的年纪,怎说青灯古佛,了此一生?都说女儿家是花,可你这朵花儿分明还打着朵儿,都未开足,哪有什么一生,快断了这个念头!老身自会给你寻一个妥善的归宿!”
春娘哭道:“我知道夫人疼我,舍不得我,可是春娘经此情变,哪里还有心思去寻什么归宿!这青灯古佛方是最好的归宿!”
公主见罗文鸣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心里着急起来,怕他旧病未好,又添新愁,于是忙让贞信夫人先送春娘回恋花轩。自己握着罗文鸣的手百般劝慰。
罗文鸣长叹道:“想是我罗家辜负了萧姑娘,苍天惩罚于我!竟令春娘遭此薄幸!”
公主勉强笑道:“怎么逊之象个老太太一般,竟信起这个来了。你和萧姑娘,分明是两下里误会才会失之交臂,和那宋秦生怎可相提并论!”
罗文鸣连连叹息,双眉紧锁。
贞信夫人从恋花轩出来,想着春娘的不幸,不觉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虽然这几日断断续续也知道了一些事情,但终究是支离破碎的,如今顺路而来,就想找红竺详细问问,便信步来到了惜月楼。
惜月楼内静悄悄的,除了正房亮着灯,其余各处都是漆黑一片。贞信夫人便朝正房走去,有宫女见了要去禀报,被贞信夫人制止了。她正要举步上台阶,却见正房门开,碧草出来了。见到贞信夫人,碧草有些意外:“怎么是夫人来了?也不叫人禀报一声。我去叫二夫人!”
贞信夫人忙拦住她:“你先别走,二夫人在做什么?”
碧草笑道:“也没有做什么,只是拿着罗姑娘的诗笺在看,都看了一个晚上了。”
贞信夫人这才想到春娘的诗笺日间公主已交给了红竺,她倒有些奇怪,不知道红竺反复看这诗笺是什么意思,就让碧草进去禀报。
不一会儿,红竺出现在门口,笑着请夫人进去。
房中只点着两枝蜡烛,春娘的诗笺放在桌上,旁边还有抄了一半的一幅纸。贞信夫人问道:“是三姑娘在抄写吗?”
红竺笑道:“是!小女子看了几遍,只是伤心,便想抄录下来,留做纪念。”
贞信夫人笑道:“三姑娘只可有侠义心肠,绝不会有此闲情逸致。你只实说了,抄它何用?”
红竺笑道:“夫人可真是七窍玲珑之心,怎么我就不能有闲情逸致?”
贞信夫人笑道:“三姑娘哪是那多愁善感之人?”
红竺笑道:“是了,小女子没有儿女情长,有的只是英雄气短而已!”
贞信夫人叹道:“老身怎不知罗姑娘可怜,也想替她出这一口怨气。怎奈李姑娘是公主的表姐,若是认真计较起来,这官官还要相护,亲戚之间,又怎好撕下脸皮?公主当初也曾想将罗姑娘一并嫁与宋秦生,可惜那李锦屏是个性情乖戾之人,罗姑娘嫁了去,只怕分不得恩爱,还要陪上性命,因此只好做罢!”
红竺道:“那依着夫人,就这样算了?”
贞信夫人看着红竺:“那依着三姑娘,可是另有妙计?”
红竺笑而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