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婵看着杨嗣平被鲜血浸透的衣衫,终于忍不住轻轻地抱怨道:“平日里见你也是能言善辩的,今晚是怎么了,尽找些人不爱听的话来说,再不肯退让半步。我若是晚来一步,你这会子可还有命在?说些好话哄哄他不行吗?何必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杨嗣平很自然地脱口道:“大丈夫立身存世,哪有将爱妻去与人做交换的,岂不让人笑话!”
听得“爱妻”两个字,梦婵顿时心如撞鹿,面色潮红,连眼中也薄薄地笼上了一层雾,欲显得秋水如翦,春波含情,眉梢微微颦起,欲羞还嗔地说道:“哪个是你爱妻?!”
看着梦婵羞怯的模样,杨嗣平知道这话说得唐突了,只是收不回来了,不由得也有些脸上发烫:“一时忘情,唐突了小姐,还请……”说到这里,偷眼看着梦婵,见她并没有发怒的意思,便忙转了话题:“还好,只是伤了些皮肉。我当时还担心郡王爷要看婚书怎么办?那可就露了馅了!”
碧纤叫起来:“怎么公子你不是有婚书吗?”
梦婵白了她一眼,杨嗣平也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碧纤抿着嘴笑了,扯了扯归鹤,对他使了个眼色,然后端起脸盆,和归鹤一起出去了。
梦婵看着杨嗣平,犹豫了半天才红着脸说:“世兄还是将衣服脱了吧!不然怎么睡觉呢?伤口已经绑好,应该不会很疼的。”
杨嗣平点头称是,于是梦婵红着脸帮他换着衣服。杨嗣平微笑着看着她:“谢小姐救命之恩!”
梦婵瞟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杨嗣平问道:“小姐怎知二郡王今晚会来?”
梦婵犹豫了半天才说:“我不知道他今晚来,只是那日看见他对你怒目而视,怕他伤你,所以就留心了。”
杨嗣平吃了一惊:“这么说,小姐竟在这里监视了好几个晚上了?”
梦婵略感遗憾地说:“还是出手不够快,还是被让那个狂徒伤了你。”
杨嗣平深情地说:“小姐此番深情,令嗣平无以为报!”
梦婵替他换好了衣服,站起来笑着说:“世兄这样说,我就不敢当了。如果不是为我,你又怎会得罪郡王?这笔帐如今也算不清楚了,咱们就不要谢来谢去了!”
杨嗣平笑道:“小生遵命就是!”
梦婵一笑,复又低下头去,半天,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杨嗣平,羞涩地说:“还你,免得你露馅!”
说完,也不等碧纤回来,急急地先走了。
杨嗣平展开纸来,赫然就是那纸婚书,知道梦婵已许下了婚事,心头这一份狂喜,连肩上那剑伤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不少。
第二天一早,杨嗣平不顾归鹤的竭力劝阻,一如往常,早早来到燕王处理政事的奉天殿中,和其他幕僚一起,备燕王垂询。
杨嗣平也知道归鹤说得有道理,自己今天这个样子,绝对是引人注目的,果然,一进奉天殿,姚广孝第一个注意到了他:“杨先生脸色不好,可是昨晚没睡好么?”
杨嗣平知道燕王疑心极重,若刻意隐瞒,只怕适得其反,因此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词。见姚广孝问起,便笑着一拱手道:“谢老先生关心!是小生昨夜闹了个笑话,受了点伤!”
正好燕王一步跨进殿来,闻言吃惊道:“受伤?先生如何会受伤?”
杨嗣平往燕王身后看去,见紧跟燕王身后的朱高煦正万分紧张地瞪着自己,于是淡然一笑:“其实这件事,郡王殿下也知道!”
“哦!”燕王转过头去看了朱高煦一眼,“怎么回事?”朱高煦忙垂下头去,不敢回答。
杨嗣平笑道:“王爷误会了,小生说此事郡王殿下也知道,是因为殿下当时也在场。昨晚是郡王殿下难忘当初相遇之缘,趁着回府,特意来小生蜗居闲聊。是小生见殿下宝剑,心生好奇,索来把玩。不想书生力薄,一下子没有拿住,那剑锋竟自划过肩胛,出了好些血。咳!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让王爷见笑了!”
杨嗣平这一番话,不仅燕王疑心顿消,连朱高煦也长长地松了口气,眼中的敌意也减了不少。
燕王大笑:“先生过谦了,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书生一言,可抵百万雄兵呢!”又转头对朱高煦说,“你昨晚做得对,是该常去杨先生那里坐坐,请教些治国保疆的道理。只是下次可不要再让杨先生受伤了!”
朱高煦唯唯应下,又向杨嗣平拱拱手。
燕王又关切地问:“那先生现在没事吧?”
杨嗣平笑笑:“谢王爷垂问,幸亏当时郡王殿下眼疾手快,接住了剑,所以只是划伤了皮肉,不碍的!”
“那就好!孤王一会儿还要和杨先生手谈呢!不会不方便吧?”燕王试探地说。
杨嗣平知道一定是燕王有事询问,而此时问事,又要避开众人,那么,应该是自己的那句“直逼南京城”起了作用了!于是杨嗣平平静地答应了一声,然后不动声色地退过一边,开始思索自己等一下该怎么回答燕王,让他接受自己的战略方案。
果然,在和众人略略谈了些北平城的布防后,燕王就招呼杨嗣平:“孤王已久未与人手谈,听说先生棋艺不错,请先生指点指点如何?”
杨嗣平笑着称不敢,随燕王出了奉天殿,朝后苑走去。
后苑就是燕王府的花园,也就是前朝的御花园了,园中奇花怪石,并不比御花园中的逊色。此时早有人在紫藤架下的石桌上摆上了棋盘,燕王和杨嗣平分开两边落座。杨嗣平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众人早已散去,连朱高煦也不在了,只有姚广孝和他们在一起,并由燕王赐坐,在一边观棋。而二十步开外,则是身佩利剑的燕王亲卫。杨嗣平微微一笑,对燕王说:“请王爷执子先行!”
燕王笑道:“杨先生棋艺高超,孤王就不客气了!”说着,执黑先行,将棋子落在棋盘上,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先生数日前说,要孤王放弃河北、山东,直取南京城,是什么意思啊?”
杨嗣平执白子紧随,一边平静地问:“王爷要河北、东山做什么?难道您想占山为王不成?”
对于杨嗣平的这句笑语,燕王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很有兴趣地说:“先生话里有话,说来听听!”
杨嗣平一边不慌不忙地下着棋,一边气定神闲地说:“王爷起兵靖难,是因为朝中有奸佞,遵祖制入朝除奸,以清君侧!那就应该直指京城,与皇帝言明此事,叔侄同心,共保我朝江山。若是这一路攻城略地地打过去,不仅令朝中官吏难辩忠奸,也令皇上心生疑惑,以为王爷意在觊觎江山,实在是不妥!”
燕王又落下一个黑子,笑道:“这着棋走得不错,接下去呢?”
杨嗣平也轻轻落下一子:“若是攻城略地,持久为战,皇上富有天下,王爷仅有一隅,仅是粮草缁重,王爷恐怕就无法与朝廷相比罢!”若不是德州一战,李景隆将大量粮草弃与燕军,杨嗣平实在想象不出,燕王如何能仅凭八百壮士,坚持到现在。可惜如今李景隆已不再领兵了。
果然,燕王持棋子的手停在了半空:“先生的意思,是要速战速决?”
杨嗣平摇头:“这不是小生的意思,而是当今的形势!”
燕王沉吟了半晌,落下一个子道:“京城有长江为天堑,恐是难以逾越。何况直指京城,先生说是清除奸佞,史官笔下,恐怕不那么好说!”
杨嗣平道:“那王爷就该设法见着史官,和他好好言明才是!王爷这样一路打去,恐怕史官要等不及见王爷了!”
燕王笑道:“就算史官好说话,朝中众臣难道也都好说话?”
杨嗣平反问道:“难道王爷不是太祖皇帝的亲生儿子?难道王爷所保的,不是大明江山?”
 杨嗣平的意思已经是非常明白地摆在了那里,持久战,仅凭燕王的北平府,就粮草一项,也是无法和拥有天下的朝廷相对抗的。至于速战速决后群臣的反应,只要依然是朱家天下,那又有什么要紧!燕王想起了泗州投降的守将,竟是以占卜来决定自己的去留,不仅大笑:“先生言之有理!自古以来,就有擒贼擒王的说法。孤王却弃本求末,实在是得不偿失啊!先生果然棋艺高超,他日回府,孤王还要领教,望先生不吝赐教!”
杨嗣平忙深深一揖:“雕虫小技,怎敢当‘赐教’两字,王爷客气了!”
燕王见姚广孝坐在一边,一直没有出声,不禁问道:“姚先生怎不言语?”
姚广孝笑笑:“观棋不语真君子!”
燕王大笑。
整装待发的朱高煦来到了坤宁宫,表面上他是来向王妃告别的,实际上,对于梦婵,他还是不死心,以为只要亲自见到梦婵,向她说明原由,梦婵必定会同意他的求婚。因此当他听说梦婵晚上虽然住在世子府,但白天还是会来坤宁宫当差的,所以就借口向王妃告别,想来碰碰运气,可以遇到梦婵。
进了坤宁宫,宫女回报娘娘正在午睡,不觉泄了气,悻悻地走出了坤宁宫,垂头丧气地在宫里瞎转悠。不知怎么地,竟转到了世子居住的东宫。他知道梦婵就住在里面,不觉起了淫心,竟自走了进去。
梦婵正在房前花架下的石凳上坐着理彩线,准备端午节的香囊所用。早上杨嗣平和燕王下棋归来,肩胛疼痛万分,归鹤便来找了碧纤去换药。梦婵也想一起过去,但被归鹤阻止,说是公子不希望她过去,有碧纤就行了。梦婵知道杨嗣平是怕王府中人多口杂,会有什么闲言碎语伤害到自己,因此只好留了下来。只是人不曾去,心却早去了,手中理着丝线,心里想着的却都是杨嗣平,魂不守舍的,连院中有人进来都不曾察觉。
朱高煦偷偷溜进咏絮阁,见整个院子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便有些气馁。正在那里东张西望,猛然看见梦婵一个人坐在石凳之上,不由得大喜过望,蹑手蹑脚地摸进去,站在梦婵身后,嘻皮笑脸地说:“萧姑娘坐在这石凳上不冷吗?何不与小王一起进房中去说话呢!”
这个突然发出的声音着实把梦婵吓了一跳,她本能地从石凳上欲一跃而起,不想被一双手紧紧地压住了,而那个令人生厌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姑娘金玉之身,不可乱动,待小王将你抱进去就可以了!”
说着话,那双手竟从肩上向腰下游走。梦婵又惊又怒,只是她素性不喜与人接近,平日所习,以远袭功夫为主,近身相搏之术,所会不多。而她身上,又几乎从不携带兵刃。加上朱高煦的到来是在她意料之外的,因此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脱身。
朱高煦见梦婵没有什么反应,以为她已是芳心暗许,欢喜不已,遂大胆要去抱她。梦婵一直到朱高煦的双手揽在她腰间,才回过神来,迅速将衣带一解,望后一扬,那外衣就罩在了朱高煦的头上,自己则趁他一愣神之际,飞身越过石桌,站到了房门前。
朱高煦扯下衣衫,见梦婵已远离了自己,便将那衣衫拿起,放在鼻下一闻,笑道:“小王不料姑娘如此多情,初次相见,即以贴身之衣物相赠,实在是令小王神魂颠倒,不能自已!”
梦婵冷冰冰地说道:“使君有妇,罗敷有夫,请殿下自重!”
朱高煦闻言,将衣衫往地下一扔,冷笑道:“一个穷酸书生,他凭什么来和小王争抢美人。以姑娘的美貌才华,只除了这王宫的雕梁画栋,勉强可住,其他地方,那可是都会委屈姑娘的凝脂雪肤!就算姑娘自己不爱惜,小王也会心疼的!”
梦婵见他越说越不象话,心中早已是怒火万丈。如果不是杨嗣平再三提醒她遇事要以忍让为主,她手中的素纨只怕早已飞出,将那朱高煦吊到了屋檐下了。但是这样做的后果,她自然可以一走了之,杨嗣平则恐怕要遭殃了。因此她只得将胸中怒气,忍了又忍,冷然道:“殿下无故调戏民女,是何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