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中,她看见杨老爷在前面,杨毅平在后面,都跑了出来。鲲如呢?鲲如!
梦婵推开一拥而上的众人,迈进房中,迎面的灵牌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亡儿杨嗣平之灵位”。
梦婵觉得自己的身子开始慢慢地变轻了,随后就飘了起来,一直飘出了房门,飘向一个很亮很亮的地方,亮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只好闭起眼睛,任凭风把自己带走。
等梦婵重新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不觉自己生起气来。怎么这样无用,好好地在赶路,雪儿还未倒下,自己倒先睡下了。她皱了皱眉头,正想起身,旁边有人惊喜道:“姐姐醒了!”
红竺的声音?!梦婵一惊,抬头看时,不是红竺,又是哪个?于是吃惊地问:“怎么我竟会在你这里?!我明明记得是要去杨府的呀!”
红竺含泪道:“这里就是杨府!”
“就是杨府?!”梦婵大惊,她的脑海中,闪电般映出那块灵牌,和灵牌上那令她心神俱碎的八个字“亡儿杨嗣平之灵位”!
她不相信地看着红竺,眼神中的凌厉之气竟令红竺不寒而栗。许久,她站起身来:“带我去灵堂!”
“姐姐!”红竺哭了,“你赶路赶急了,伤了身子!还是歇歇再去吧!”
梦婵哪里理她,举步就朝房门走去。红竺跳起来要去拦她,梦婵冷冷问道:“你以为,凭你的身手,能拦得住我?”
红竺苦苦哀求:“红竺不敢拦姐姐,可是此地是杨府,有公子日夜牵挂的家人。姐姐若有什么异举,岂不要害了他们!公子泉下有知,他会伤心的!”
梦婵呆呆地站住了,红竺松了口气,正要去扶她,不想她又举步,依然朝门口走去,于是惊呼:“姐姐!”
梦婵停了下来:“你放心,我不会让鲲如伤心的!有一件事,他们弄错了,我要去改过来!”
红竺忙问:“什么事弄错了,姐姐告诉我,我让他们去改!”
梦婵摇摇头:“不行,这事儿得我自己去改了!”说着又走。
红竺见她说话不着边际,哪里放心,可是又拦不住她,只能跟在她后面,朝灵堂走去。
灵堂内,杨老爷和杨毅平并徐夫人都在,见梦婵姐妹进来,都有些吃惊,站起身来。梦婵也不管别人,径自走到杨老爷面前,双膝跪下:“有事求世伯做主,还请世伯不要拒绝!”
杨老爷早就从归鹤口中听说了他们的事情,此刻被梦婵一跪,那泪水哪里还止得住,竟自滚滚而下,双手去扶梦婵:“老夫知道贤侄女此时心情,你有事但说无妨,休要如此!”
梦婵道:“鲲如有妻之人,灵牌理该由妻子来立,岂可假手父母?世伯可是以为侄女不堪为媳吗?”
杨老爷哽咽难语,徐夫人过来含泪劝道:“大小姐和二叔还不曾拜堂,岂可由你来立牌位,岂不误你终生?!”
梦婵道:“不曾拜堂?!这好办,如今就拜,也为时不晚!”说着,转头对红竺说,“取红烛来,取喜字来,去打水来与我梳妆!”
杨毅平终于忍不住了:“大小姐对舍弟的情意,我们都知道!可他如今已魂归九泉,不能再克尽丈夫之道,如何可与你成亲!况杨氏祖训,家中不可有守寡之人!难道大小姐要使鲲如违了祖训吗?”
梦婵厉声道:“归乡之日,乃花烛之期,是鲲如亲口所言!难道兄长欲使鲲如言而无信吗?”
徐夫人大恸,抱着梦婵哭道:“大小姐如此,叫二叔如何心安!”说着,急呼小环,叫取二公子信来,“其实当初二叔前往北平府,就知道自己凶多吉少!这是他当初写下的家书,大小姐且看看!”
梦婵呆呆地抽出信来,默默地看着,即看到:“狼争虎食,吉凶难料,兔死狗烹,死生谁知。弟若有不测,慈母之处,望吾兄千万隐瞒,不可令其有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则弟九泉安也!……弟追真情而去,虽死无憾,唯虑严慈,恐难忍失子之痛,若如此,弟不孝之罪,千古难赎,总赖吾兄替弟娱亲,略赎弟之罪也!”
梦婵伤心难忍:“原来他去的时候,就已经料到生死难定,而他竟然还是去了!鲲如,梦婵何德何能?能令你如此生死不顾,倾心相护!”
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梦婵,希望杨嗣平的家书能让她醒悟。不料梦婵看完,竟带泪笑道:“好一个‘追随真情而去,虽死无憾!’你无憾,我又怎么会有憾呢!”说完,一连叠声地催促红竺帮她梳妆。红竺无奈,也双膝跪在杨老爷面前,泪流满面:“老爷,大公子,大夫人,你们就答应了姐姐吧!你们看她这会子,还是个好人吗?若再僵下去,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来!何况二公子千里相寻,痴心相恋,姐姐这样报答他,也是应该的!你们就成全了她吧!”
杨毅平无奈地摇摇头,看着杨老爷,终于,父子两人都点了点头。徐夫人对小环说:“你出去和管家说,让他来将灵牌换了罢!”
小环低低地应了一声,正要走,梦婵冷若冰霜的声音乍然响起:“送空白的进来,我自己会写!”
看梦婵盯着空白的灵牌,红竺小心地问道:“我替姐姐磨墨可好?”
梦婵冷冷地说:“不用!”说着,走到书桌边,挑了一枝新的狼毫,拔下笔套,握在手中,在灵牌上写道“亡夫杨公嗣平之灵位 妻萧氏百拜泣立”。竟是用内力书就,字字嵌入牌中,木屑纷飞。
写完,梦婵又细细地端详了一番,竟然微微一笑,这才恭恭敬敬地放到灵柩前。看着灵牌,梦婵竟是滴泪皆无,只觉得似身处冰雪之中,寒意彻骨;又似在荒野之外,环顾四周,举目无人,好象连天地也一并抛弃了她,身如衰草一般,在劲风中飘摇。
这样凝视良久,才唤红竺为她更衣,换了重孝,就坐在灵堂内草垫之上,也不哭,也不闹,只是用手一遍遍抚摸着灵柩,偶尔轻唤杨嗣平的表字。灵堂中的一切事务,至此以后,她都要亲历亲为,再不容别人插手。
红竺见她如此,怎不担心,私下劝道:“姐姐为何不哭?岂不是要憋坏了自己!”
梦婵淡淡地说:“我倒是想哭,谁与我拭泪?!”
红竺悲恸不已:“若无泪水,伤心又从何归去?”
梦婵奇怪地看着她:“你有心,方才伤心,我已无心,何来伤心?”
红竺又落泪了:“姐姐休说这样的话,公子知道了,会伤心的!他将你骗走,就是不愿你一并涉险,如今你这个样子,怎么对得起公子苦心!”
梦婵道:“那如今这样,他就对得起我了?!他明知我一生俱系于他身,竟生生要两人分开,如此负我!还说甚苦心!”说着,一指灵牌:“鲲如既言爱妻,便该让我与你同生共死!而今你却将我孤身弃于这世上,是何道理?!你既行事不与我相商,我……我又何必理你!”
红竺转身拭泪,却见小环站在门口,于是问道:“你来做什么?可是夫人有事?”
小环道:“贞信夫人来了,正在夫人房中,想要见见大小姐!”
红竺一惊,是了,自己竟把这件事给忘了!原来自杨嗣平出事后,红竺就从白云庵来到了杨家。永宁公主知道后,让贞信夫人来告诉她,可以回公主府住。红竺知道梦婵一时被杨嗣平骗走,不久就会回来,怕她回来时伤心之下,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杨家何人能阻止她,因此不敢回公主府,就住在了杨府。
谁知贞信夫人听说梦婵会赶来,竟是企盼不已,就嘱咐红竺,到时候通知她来认女儿。红竺明知这绝对不是认女儿的好时间,可是禁不住贞信夫人思女心切,只得同意了。
因此,此时听说贞信夫人来了,她忙冲小环摆摆手,示意她不要作声。自己走到梦婵身边,小声问道:“姐姐可知道贞信夫人?”
梦婵连眼皮也不抬,面无表情地说:“知道!”
“那姐姐知道她是谁吗?”
“永宁公主府的管家嬷嬷!”
“还有呢?”
梦婵的眼神冷冷地扫过红竺,声音如三九寒冰一般:“你们以为她是我亲娘!”
红竺泠泠地打了个冷战,陪着小心说:“不是我们以为,贞信夫人应该就是姐姐的亲娘了!”
梦婵看了红竺半天,神情冷漠地转过头去:“你愿意说是就是吧!依你!”
红竺无奈地叹了口气,复又小心地问道:“贞信夫人来看姐姐了!”
梦婵恼怒地看着红竺:“我又不是街边耍的猴儿,有甚好看?!”
红竺实在是摸不清梦婵此时心中到底是何想法,只知道她遭此惨痛,性情已是大变。但梦婵原来的性情就是冷若冰霜的,如今还能变成什么样?看她这几天的样子,好象是正常了一些,可又好象更不正常了。红竺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或许此时不应该请贞信夫人前来。想到此,红竺正要起身去徐夫人房中,却听见贞信夫人痛心疾首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婵儿怎说这样的话!叫为娘的好不痛心!”
红竺再想不到贞信夫人会等不及她的回复,自己赶了过来,心知不好,正要上前圆场,梦婵的声音已经冷冷地响了起来:“夫人说得不错,是我自以为是了!我哪里是街边耍的候儿,那好歹还是有主人的!我不过是山野荒郊,无人收管的野猴罢了!夫人休要错认了,须有损你身份尊贵!”
贞信夫人惊呆了,十来年了,她想过无数次母女重逢的场景,却再料不到今日重逢,女儿说出的竟是这样的话,不觉是又气又痛:“就算为娘十八年来,不曾养你!可我到底十月怀胎生下了你!你……你怎可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来?!”
梦婵看着贞信夫人,眼光逾加阴冷:“夫人好生奇怪!既嫌我粗野恶毒,如何又要强认为女儿?我已说过,山野荒郊之弃人,不敢高攀夫人皇封诰命之尊贵!夫人还待要怎样?未亡之人,心已如死灰,莫非你还要挫骨扬灰不成?!”
贞信夫人一向照管永宁公主,公主温柔娴静,后来又看见春娘,也是个楚楚可怜之人。便以为天下的女儿,都是娇媚和顺之人。及后来见了红竺,虽然有些吃惊于她的泼辣,但红竺终究还是心怀柔情,尽管行事尖利,倒也不曾伤人。远难比梦婵,性情原来就十分冷淡。被杨嗣平一片真情融了她这千年寒冰,若是能结百年之好,自然从此就改了性情。却不料一场痴恋,情断缘离,阴阳永阻,这一份伤心,竟是找不出一个字来形容。梦婵重新收起满怀柔情,那性情更是比以前又冷了百倍。
此刻贞信夫人前来认女,分明是将她往日的忧伤和今朝的哀痛一并提起。况且贞信夫人乃是皇封诰命,而她听得红竺说,杨嗣平乃是归家当日,被皇帝传旨所杀,心中对所有皇族中人,皆是恨之入骨,口里哪里会有好话?!当下这一番话,说得贞信夫人几乎立身不住,颤声道:“好!好!这是我养的好女儿!你爹爹如今在哪里?我且找他说话去!”
梦婵冷笑道:“劝夫人还是休要去的好!若令我娘伤心,只怕爹爹不与你干休!”
贞信夫人原来已被母女之情伤了心,现在又听梦婵提起往日情事,这般讥讽于她,哪里还忍得住,举手欲朝她拂去。不料梦婵嘴角含着讥笑,毫无避让的意思,竟似巴不得她一掌下来劈死了自己。贞信夫人手举在半空,哪里落得下去,只得硬生生收回,口中却再忍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红竺惊慌失措,闻讯赶来的徐夫人也几乎惊倒,忙扶住贞信夫人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红竺急急地说:“姐姐近日神智不清,夫人休要怪她!”
贞信夫人苦笑道:“是我自讨没趣,哪里怪她!罢!罢!罢!生女一场,反受此羞辱,也算我自作自受!”说着,让红竺送她回府。
梦婵往日住在杨府,虽性情冷淡,但却从不失礼数,言语也平和委婉。加之她容貌出众,徐夫人对她还是满怀欢喜的,因此当杨嗣平欲求为妻,她也愿意帮忙。今天眼见梦婵竟当众羞辱贞信夫人,大为惊异,况且贞信夫人极有可能是她亲娘,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梦婵怎能对自己的亲娘口吐恶言。
因此一直到贞信夫人走了,她还在呆呆地看着梦婵,无法理解。
梦婵见徐夫人这般模样,知道是为了刚才的事情,于是问道:“嫂嫂以为我是个恶毒之人吗?”
徐夫人颦眉道:“我确实不能明白姑娘怎能对亲娘如此口不择言?”
梦婵冷然道:“鲲如若果真被皇帝所杀,皇族中人,便一并该死!”
徐夫人吃这一惊,顿时魂飞魄散:“难道大小姐还要弑君不成?快休生此念!且不说皇宫深院,你进不去,就是进去了,那皇上身边,侍卫无数,岂是你能近身的!可不是枉送了性命!”
梦婵一笑:“嫂嫂是怎么了?梦婵心中有恨,随口泄恨罢了!怎么嫂嫂竟当真了么?”
徐夫人惊魂不定:“大小姐以后休说这样的话了!若是传出去,可是灭九族的罪名!”
梦婵道:“谢嫂嫂提醒,我以后再也不说了!不知兄长今天哪里去了?”
徐夫人叹道:“他今天进宫向皇上辞官去了。哎!上次辞官,皇上不准,才引出这事情来,但愿今日能行!”
梦婵问道:“这么说,鲲如果是皇上所杀?”
徐夫人张口结舌。梦婵又是微微一笑:“嫂嫂回房去吗?你出去时,可否将归鹤叫来,我来家中这许多日子,怎么竟未见他?!难道是怕我怪他,故意避我吗?”
徐夫人知道梦婵定是要问杨嗣平的死因,心想这事也瞒不了她,不如让她早些知道了,也好少些猜疑,因此就答应了,果然出去将归鹤叫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