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鹤一见梦婵就跪下了,哭道:“是小人没有照顾好公子,如今害大小姐伤心了!”
梦婵眉梢一挑:“你叫我什么?!”
归鹤惊讶地抬起头来,却看见梦婵根本没有看他,只是痴痴地看着灵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是如今家里上上下下都依然称梦婵为大小姐,由自己改口,怕是不妥。因此口中就有些期期艾艾的。
梦婵冷冷地问:“你跟了公子这么久,公子成亲,你居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新娘吗?”
归鹤在燕王府中,见到的多是梦婵含羞带嗔的笑颜,就是有时恼了,那也是眉目有情的样子,从来没见过梦婵这般冷如寒冰的模样。初秋的时节,他却感到如三九寒天一般。哪里还敢违拗于她,于是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二夫人”。
梦婵这才微微露出了一丝笑靥,转过身来对归鹤说:“别跪着了,起来坐下,且说说公子与我分手以后的事吧!”
归鹤哪里敢不依,给梦婵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在一个草团上坐下。从归鹤的述说中,梦婵终于知道了,原来在归乡当日,杨嗣平主仆就被锦衣卫在家门前截住,领头的锦衣卫自称皇帝口谕,说杨嗣平效忠燕王,通敌附逆,罪当诛杀!归鹤当时大惊,在杨嗣平的掩护下逃进了家门,想请杨毅平来解救。不料等杨家众人奔出府门,杨嗣平早已身中数箭,倒在了血泊之中!
“后来呢?”梦婵冷冷地问。
归鹤偷眼看了梦婵一下,见她眼中寒意刺骨,却不见点滴泪水,不觉心中叹气,我还不相信碧纤的话,原来大小姐真的只是在公子面前才春风满面。咳,可惜公子不在了,不知道大小姐以后会怎么样!自己想着,倒不觉泪水又来了,索性抽抽咽咽哭了起来。
这一次梦婵倒很有耐心,等他哭完,还将一方绢帕递给他。归鹤拭了泪,继续说:“后来大公子发疯一般,去金殿上质问皇上,说二公子纵然有罪,罪不至死!就算死罪,也该交兵部审讯,怎么连问都不问,竟以口谕杀了,如何能服天下之人?”
梦婵摇摇头:“兄长终究是迂腐之人!鲲如已亡,说这些何用?你几曾见皇帝杀人要找理由的?更何况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归鹤道:“可是皇帝说,他从未下旨要杀二公子,他也不知道二公子回来之事!”
梦婵轻蔑一笑:“这个皇帝更稀罕!别的皇帝杀了人,好歹还要找个大臣来顶罪。他倒好,索性都赖了!好笑!实在好笑!大公子怎么说?”
“大公子回来和老爷说,依着皇帝的性格,恐怕二公子确实不是皇上所杀!”
梦婵的眼光陡然冷了:“难不成公子护你逃入家中,而后自杀的?!”
归鹤吓坏了,双手乱摆:“不是,不是!大公子的意思是,只怕是有人假传圣旨,杀了公子,也是有的!”
梦婵冷漠的目光扫过他,沉吟了片刻,然后道:“好了,你先下去吧!看着大公子回来没有,若回来了,你过来告诉我!”
归鹤一一应了,又跪在灵前磕了三个头,这才出去。
杨毅平一回家,徐夫人就将贞信夫人来访,被梦婵羞辱,吐血而返的事情说了,也告诉了他,梦婵已找归鹤问了话了,如今正等着他呢!
杨毅平皱着眉头说:“萧杨两家虽是世交,可一个在家乡,一个在京中,平日交往不多。大小姐虽在府上住过些日子,那时见她,极是小心谨慎,连二门都不出。等闲大家闺秀,没有她这样的。可你看她行事,却又极是古怪大胆,前番天选,她竟欲进宫换出二姑娘来,这欺君之罪,她只是等闲视之。后来圣旨求娶,她一骑白马走天涯,哪里将圣旨放在眼中?我寻思着,幸亏她对罗驸马还曾有情,不然,她恐怕不是北上寻母,说不定就进京杀人来了!现如今鲲如和她情深似海,却又缘断今生,我想着,大小姐心中,必不肯善罢甘休,她这两天不声不响,分明是看在鲲如的情分上,为着我们,才没有轻举妄动,心里早就悲痛欲绝了。贞信夫人此时来认女,不要说她和皇家关系密切,令大小姐深恶痛绝,就算一点关系也没有,大小姐也不能在此时认她,怕她用亲情来阻了自己复仇!”
徐夫人被丈夫的一番分析惊呆了,半天才点头说:“是了,是了,她方才说,二叔若果真为皇上所杀,皇族中人,便一并该死!啊呀,孝和,大小姐若是问你话时,你就是心里已经认准,也千万不可说出!不然,大小姐万一进宫,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杨毅平道:“夫人不须嘱咐,我不会说的,此事不管和皇上有没有关系,鲲如已死,纵然真相大白,也不能令他九泉回生。我而今只想着母亲那里,怎么瞒她!”
徐夫人道:“孝和辞官,皇上可准了?”
杨毅平点点头:“此番倒是准了!只是辞官归田,爹爹在京中的产业还好变买,鲲如的灵柩怎么办?若是运回故乡,只怕枉送母亲性命!若留他在此,我又于心何忍!”
徐夫人一时也想不出主意来,只好叹气。门外,梦婵的声音平静地说道:“兄长嫂嫂只管归乡照顾公公婆婆,鲲如有妻,自该有妻子照顾,岂有相烦兄嫂的道理!”
原来,梦婵是得了归鹤的报信,过来的。正好听见他们夫妻正商量回乡事宜,就接了话了。
杨毅平见梦婵站在门口,便请她进房,一边说:“这如何是好,你在此处,只怕你父母还未知晓,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如何让你留下?”
梦婵道:“爹爹一向喜欢鲲如,欲使我嫁他,定然无话!再说了,婚书是爹爹亲笔所写,婚事乃爹爹亲口所许,兄长不须多虑!”
杨毅平还想说什么,徐夫人悄悄扯了扯他的一袖,陪笑对梦婵说:“话是这样说,可如今二叔不在了,这却不能不对你爹娘说明!也罢,大小姐暂且先留此处,等我们回乡后,安置好了,再来接你!”
梦婵摇头:“接我做甚?鲲如何在,我便何在,不必麻烦!”
徐夫人忙说:“好!就依你。二叔的事,总有你做主便了!”
梦婵一笑:“谢嫂嫂成全!”说着,转向杨毅平,问道,“奴有事欲问兄长,望兄长不要隐瞒!”
杨毅平只道她问的是杨嗣平的事情,方才和徐夫人说话时,已想好了对词,因此道:“大小姐请问,愚兄定不相瞒!”
梦婵问道:“闻说兄长曾被皇上软禁府中,可有此事?”
杨毅平不知道杨嗣平正是因为他被软禁,却想不出原因,心急如焚,这才冒险返乡的。以为梦婵的这个问题和杨嗣平无关,便据实以告:“朝中有大臣多有以为曹国公李景隆并魏国公之弟徐增寿,私通燕王的。然其二人却信誓旦旦,力表清白,反在皇上面前道我与鲲如互通音讯。金殿之上一时争执不下,二人竟要我将鲲如唤回对质。是我不愿使鲲如为难,自愿提出闭户不出,只字不传,以避嫌疑,倒不是皇上的意思。”
梦婵半信半疑:“兄长休要骗我!”心中却在思索,若实情果如兄长所言,为何燕王信中,道是皇上发怒囚禁,怪不得鲲如猜不出原因。想到这里,她又问:“闻说鲲如罹难,兄长曾上金殿为其鸣冤,结果如何?”
杨毅平迟疑了片刻,道:“皇上说他并未传谕锦衣卫杀人,也不知鲲如归来之事!”
梦婵道:“那传谕之人何在?锦衣卫又从何知道鲲如归期?”
杨毅平不料梦婵思路如此清晰,知她有备而来,不敢掉以轻心,回答道:“锦衣卫得内侍传谕,一直在府门前埋伏。那传谕内侍三日之前才找到,被人扔在御花园假山洞中,已是死去多时了!”
梦婵冷冷一笑:“好一个死无对证!兄长信是不信?”
杨毅平原来也不信皇上不知此事,只是事涉皇帝,深究下去,不仅不能为杨嗣平报冤,只怕一家满门都要遭难,唯有隐忍,因此对仕途了无兴趣,执意归田。
他原以为梦婵闺中女子,朝中之事,哪里知道许多,只要自己言语不露破绽,她也无从追查。不想三言两语,被她套出话来,此时面对她的诘问,既不愿说出心中疑惑,又怪皇上擅杀无辜,不想为他隐瞒。只好默不作声。
徐夫人急了,一直在扯杨毅平的衣服。梦婵倒笑了:“嫂嫂欲为权势熏天者避讳么?只怕他笑你枉费心机!”
徐夫人尴尬已极,想起贞信夫人被梦婵数言气得吐血而归,只得讪讪地住了手。
梦婵对杨毅平道:“我欲猜此事原凶,请兄长斧正!我以为,此事确是皇上所为,连传旨的内官,只怕也是死于皇上之手!”
杨毅平道:“鲲如投燕王,确实有罪,皇上杀之,也有道理,他又何苦否认?”
梦婵道:“鲲如在燕府,不过清客耳!杀他,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若这样的人也要杀了,只怕朝中无人敢存身了。须知他们乃叔侄,京都和北平,多少官吏都沾亲带故,若都杀时,谁人能不惊心?此其一。其二,鲲如此时归来,全因一封书信而起,书信之中,道皇上发怒,软禁兄长。然兄长却说是自己愿意,依我想来,皇上确实发怒,只是兄长不知。他在兄长面前装出仁厚之态,可免使你将音讯传出。若是当时就发怒,兄长岂不惊心?又岂能看着鲲如赴死?却不料自有知情人将此事实报给了燕王!其三,眼中钉既除,他正可在兄长面前扮个好人,以便笼络人心。我没有猜错的话,兄长临行之前,皇上必来相送!”
杨毅平大惊,这般丝丝入扣的分析,竟然极似鲲如!如此孤傲,又是如此聪慧,除了鲲如,确实无人配她了!想来两人定是心意相通了。这样的知己,便只能拥有一日,也要感谢苍天的眷顾了。怎能不遭天妒,难怪不能够两情长久了!
一边的徐夫人也是惊异地说不出话来。见杨毅平夫妻都无话可说,梦婵站起身来道:“这样看来,我说的话兄长也有几分认同吧!既如此,我就告辞了!”
看着梦婵走出房去,徐夫人无助地问丈夫:“这可怎么办?!”
杨毅平道:“她的性格也和鲲如差不多,不是个能听人劝的!我们只好托付三姑娘,让她小心看好大小姐。除此之外,别无良策!”
杨毅平辞官已准,就准备在杨嗣平满七后启程。之所以这样急,还有个原因,他们知道红竺拦不住梦婵,想请萧长丹夫妻来相劝。因此杨毅平将京中产业都变买之后,就开始打点行装。其间周姨娘提出她不回庆元府了,说是不想到了晚年还要远离家乡,“二公子和大小姐不是都留在这里吗?就让我给他们看看屋子也好!”
杨老爷晚年痛失爱子,早已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又想着离家这许多年,委实对不起妻子,如今儿子又没了,瞒得了一时,谁知道能否瞒得住一世呢!妻子一旦知道实情,只怕是挨不过几日的,因此就想回去后多安慰安慰妻子。对周姨娘的提议也就不置可否。周姨娘见这般情景,自然更不肯走了,杨毅平夫妻也无奈,只得答应她留下来。
果然如梦婵所料,在杨家将要起程的前二天,建文帝只随身带了两个小内官,来到杨府。杨毅平忙出来接驾,又叫府中众人都出来拜见圣颜。
建文帝和善地让众人起身,就叫杨毅平带路,要去杨嗣平灵堂看看。杨毅平哪敢不从,在前面带路。
从听见皇帝进府的时候起,梦婵就隐在孝帘后面,没有出去!红竺胆战心惊的跟着她,也不敢出去。听见有脚步声朝灵堂而来,红竺低低地说:“姐姐,杨氏一门都在这里,公子灵柩也在这里!你该知道怎么办的!”
梦婵紧咬下唇,不甘心地说:“我知道!”
建文帝进了灵堂,见迎面的灵牌上写着“妻萧氏”,便问:“杨爱卿,朕听说令弟之妻乃是萧敬嫔之姐,可有此事?”
杨毅平道:“正是!”
建文帝道:“如此,论起来,和朕岂不是连襟,朕也该祭一祭才是!”
杨毅平道:“臣弟罪人,怎敢当皇上祭祀!”
建文帝道:“无妨,此时只论亲戚,勿论君臣!”说着,从内官手中接过香来,拜过,插于炉中。杨府众人都葡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祭完,建文帝又问:“朕从未听爱卿说起令弟成亲之事,怎么,他是在四皇叔那里成的亲吗?”
杨毅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若说是,说不定杨府又多一条罪名,若说不是,刚才皇上已称杨嗣平为连襟,岂非欺君?因此伏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建文帝奇怪了,正要再问,孝帘后面,有人冷冷地回答道:“不是!是在府中成的亲!”
建文帝吃了一惊,问道:“帘内何人?”
杨毅平也被梦婵刚才的回答吓了一跳,深怕她说出不好的话来,忙先回答道:“是臣弟妇!重孝在身,不敢见驾!”
“哦!”建文帝好象并没有要见怪的意思,“无妨,可请来一见!”
不料梦婵冷冷地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不见也罢!”
这倒让建文帝又惊又奇。原来宋秦生早就向皇帝告了密,说是杨家在天选之际,明知萧家有适龄之女理应参选,却隐匿不报!而将此女私纳为妇,此大不敬也。而罗文鸣求圣旨赐婚的,也是此女,却被萧家掉包,难说此事不与杨府相关。
建文帝当时不相信,一个女子,用得着如此大费周折吗?再说,他也见过杨嗣平,虽无功名,却有才华,以其家世,娶妻也不难。何苦为一女子担此罪名。因此付之一笑。宋秦生见皇帝不信,只得说出萧梦婵湖中救人之事,并说她貌比天仙,引起了皇帝的好奇。
这一次来,送杨毅平是一个原因,私心里,也想看看宋秦生口中貌如天仙的女子究竟如何,毕竟,她的妹妹萧敬嫔实在是其貌不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