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这个女子是否貌如天仙,皇帝还不知道,却尝到了她口似利剑,颇觉无趣。本来是要发怒的,但见杨毅平跪在那里诚惶诚恐,想到她一个年轻女子,新婚失偶,也是可怜。“朕若认真和她计较起来,今日来此的一番好意,可就都没有了!”
于是笑笑,也不强求,和小内官一起走了。
杨毅平长长松了口气,想要责备梦婵几句,又有些于心不忍,只得再三嘱咐红竺,好生伺候,“我们一到家中,就将此事告诉你们老爷,让他来看着大小姐,只是这些天,你好歹多多留意,休要出事!”
归鹤也要留了下来:“公子在此,我怎好走?老夫人见了必说我偷懒,要挨好一顿打!”归鹤原想用这话减少些离别的伤心,不料又使众人想起杨嗣平在家时种种,都低头垂泪!归鹤是又悔又伤心,索性就哭了起来。于是府里又是一片哭声,大家都在泪水中各自告别。
诺大的杨府,如今只留下数人,梦婵、红竺、周姨娘、归鹤,并一个烧饭的厨娘,一个打杂的小厮。
公主听说后,心有不忍,将红绡和碧草两个派了过来,说是服侍红竺,实际上摆明了是来服侍梦婵的。
原来贞信夫人当日扶病而归,回到府中就卧床不起。想到思念了十八年的女儿,竟这样对待自己,如何不伤心!公主听说,也是惊异难解:“说是有才又有貌,怎么性格如此怪异!逊之当初曾求聘萧府,可曾听说过萧姑娘的性格这样怪异呢?”
罗文鸣道:“那萧姑娘虽然家中开着武馆,自己又身世不明,但从未听说她有什么失礼的举止。倒是听说她为了寻母,年年不辞辛苦,随父外出,实在是孝顺!”
公主看着贞信夫人:“逊之的说法,好象和眼前的情景对不起来啊!你看夫人被她数言伤成这样,这岂是孝女所为!”
罗文鸣道:“外头议论纷纷,都道杨二公子是皇上传旨所杀!况当初夫人促合你我姻缘之事,三姑娘既知,她岂不知?更有我圣旨强求之事!只怕她今番看我府中之人,都恨不得食肉寝皮,公主还道她是性情怪异!”
公主黯然道:“还是你想得是!想当初我们桩桩件件都伤她至深,又如何怪她这般恶言相向呢!只是夫人明知是女儿,却不能相认,岂不伤心!”
贞信夫人也被罗文鸣一番话说得叹息不已,心中恨意,早变成了无限悔意,叹道:“当初弃她,也没有问她愿不愿意,而今认她,她自然也不用管我伤不伤心!总是我先误了她!”
公主哭道:“夫人不是薄情之人,当年之事必有原因,你为何还要苦苦隐瞒,要是说明白了,说不定令爱就尽弃前嫌了!”
贞信夫人苦笑道:“说与不说,不是我一人能定。解铃还须系铃人,她爹爹不来,我却是不能说!”
公主道:“听说杨府众人,都已回原籍去了,如今府中只有数人。或者我去看看萧姑娘,替夫人说说话如何?”
罗文鸣哑然道:“公主实在是天真!萧姑娘与你,有姐妹之情吗?”
公主泄了气道:“没有姐妹之情,倒有夺情之恨!这么说,还是要让萧敬嫔去劝她了?”
罗文鸣摇头道:“杨府丧事,萧妃如何能去!萧姑娘热孝,也是进不得宫的。公主还是不要动这个脑筋了!”
房中一时沉寂下来,良久,贞信夫人突然眼睛一亮,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看着罗文鸣说:“驸马心里,可是另有主意?为何不说?”
罗文鸣微微一笑:“主意倒是有一个,怕夫人见怪,不敢说!”
公主嗔道:“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怪不怪的!逊之还不快些说来!”
罗文鸣道:“夫人既已知晓萧家在何处,何不就去一趟庆元府,将萧老爷并夫人一起请了来?”
贞信夫人一喜:“正是!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说着,眼睛就看着公主。公主道:“本宫只是虑着夫人的身子,可以赶得路么?”
贞信夫人笑道:“无妨!公主既应允了,妾身明日就出发,可使得?”
罗文鸣道:“夫人可带书勤一起去,他认得萧家!”
贞信夫人走后,碧草奉公主命,每日都要回公主府一次,告之杨府的事务。然碧草每日带来的消息几乎千篇一律,“大小姐闭门不出,就守在灵柩旁边!”
是的,梦婵一直就守在灵堂之中,守着那份她今生再也盼不到的深情,守着那个永远都不能实现的花烛之梦了。
这一天,红竺和碧草将祭品都搬了进来,在灵前一一摆好,对梦婵说:“姐姐,今天是五七了!”
五七?按民间的说法,五七之前,魂魄还在家中徘徊,不肯离去,五七过后,魂魄便要归冥界去了。梦婵迷茫地问:“他要走了么?那我怎么办?!”
红竺偎依着梦婵:“姐姐不是还有我吗?等姐姐热孝一除,我们先回家去看看爹娘!”
梦婵微微一笑:“好!等我除了孝,我们去看爹娘!”说着,站起身来,“你们送鲲如吧!我累了,到里面去躺一会儿,晚上再来陪他!”
看着梦婵惨白的脸,红竺点点头,和归鹤一起去准备祭品了,这里周姨娘又开始落泪了。
晚上,梦婵回到灵堂,将红竺等人都支走,然后慢慢脱下孝服,露出里面一身紧身衣,神色冷峻:“鲲如,你英灵不远,陪我一起去!杀了那个假仁假义的昏君,为你报仇!”说完,在灵前点上一柱香,又鞠了一躬,这才纵身从窗户飞出,朝紫禁城而去。
梦婵为着梦娴入宫之事,曾来过皇宫内院,但梦娴住的长春宫不过是六宫之一,皇帝并不一定在那里的。何况宫内不仅屋宇众多,而且样子都差不多。梦婵不敢乱闯,她思索片刻,决定先找到长春宫,再顺着长春所处的位置,找其他宫殿。这样一想,于是凭着记忆,朝长春宫方向掠去。
飞身掠过了好几处屋宇,梦婵突然发现有一处灯火通明之处。她想了想,脚尖一点,朝灯光处而去。
门外是内宫的护卫,从人数来看,里面的人不是皇帝就是王爷,鉴于如今的王爷不是在造反,就是被囚禁,梦婵马上想到里面应该是皇帝了,不觉冷笑了一下,后退几步,隐在廊柱后面,手中捏着白天做好的几颗小丸子,朝着护卫用手指轻轻一弹。那些护卫只是身子微微一颤,就不动了。
梦婵走过去,飞身而起,将身子挂在檐上,倒挂下来,攀住窗户,朝里细看。
房中果然是建文皇帝,还有两个平民打扮的男子,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梦婵暗暗奇怪,皇宫内院,怎么会有布衣百姓。
就听见建文帝说:“朕罢了你们的官,你们不要有怨言,这原就是迷惑燕王的!朕只是奇怪,怎么朕这里的一举一动,四王叔那里都能知道!先前你们说是杨爱卿兄弟在互通音讯,可如今杨爱卿的弟弟居然被人假传朕的旨意害死了,可见前面都是冤枉了他了!如今杨爱卿定是怪朕杀害了他胞弟,所以执意归田,朕也留他不住啊!”
一个青衣男子哭着跪下道:“臣错荐曹国公,误了皇上大事,万死难辞其咎,哪里还敢有怨言!”
建文帝也恻然:“黄爱卿不要这样!朕也有错!只是杨爱卿胞弟一死,朕想到这京城之中,竟有人能假传圣旨,便不寒而栗,所以也不敢留你们在京中了。你们明日就出京去吧,拿着朕的密旨,去传召勤王之师。”
说着,将桌上两块黄帛分别付与两人,两人跪接圣旨。
建文帝又叹道:“可惜朕竟找不出假传圣旨之人!可见如今京城之中,怀有二心的人不在少数啊!如今两位爱卿又要出京去了,朕身边,还有何人可以相信!定是朕德行有亏,方有此劫!明日须召方大人,替朕写一道罪己诏。”
跪在地上的两人大哭:“臣等无能,令皇上忧心,臣万死!皇上受天命而得天下,何罪之有!总是臣等不能体贴圣意,方酿此大祸!”
建文帝苦笑着摇了摇头:“爱卿不要说了,你们先走吧!明日就要离京了,也和家人稍事话别。朕今晚还要到长春宫去,有些事情要问萧敬嫔!”
檐下梦婵双眉紧锁,难道鲲如确非他下旨所杀?他又不知我在此处,何必撒谎?可不是他杀,谁又与鲲如有仇?我且先跟他去长春宫,看他说些什么!
大约是建文帝君臣三人都有些魂不守舍的,出来时竟未发觉护卫的异样,出了殿门,各自走开。建文帝径自朝长春宫方向而去,早有内侍飞奔去通知萧敬嫔接驾。
梦娴早已是卸了妆,正准备安歇。只是在刚入宫的二三月间,皇帝还曾驾临过长春宫,以后,特别是她被贬为敬嫔之后,长春宫内,早就没了皇帝的影子。这也罢了,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其他妃嫔都道是她得罪了皇后,竟也绝步不来了。到现在,除了伺候她的几个宫女太监,但凡稍有门路的,都走了,整个长春宫竟似冷宫一般,少有人迹。而梦娴,每日除了清晨梳妆,黄昏卸妆,也似乎没有什么事可做。只是在皇后的严命下,背出了《宋氏家法》,又看了《列女传》等书。先前还不习惯,有怨言,但几次怨言被人告发后,她总算学乖了,知道就算永宁公主看在红竺的份上能为她求情,也是不能求一辈子的,于是闭了嘴,不再说什么了。
今晚,也和以前一样,用过晚膳,她就早早地卸了妆,和红荷坐在床上闲聊。她们聊天的主要话题是,如果当初进宫的是梦婵,会怎么样!这个不着边际、也不可能发生的想法,成了她们无聊的宫中生活的唯一点缀,但梦娴不得不承认,她是在为自己的任性,深深地后悔了。
宫门外意外地传来了敲门声,令梦娴和红荷都大吃了一惊,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赶紧跳下床,走出了内宫。早有小太监打开了宫门,外面的小太监道:“长春宫萧敬嫔准备迎接圣驾!”
梦娴目瞪口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皇帝会到自己这里来,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里衣,散落的长发,穿着睡鞋的双足,不知道该从何下手装扮。
还是红荷反应了过来,一把将梦娴拖进内宫,指挥宫女:“快取娘娘的头面、衣服、鞋袜来。头发先别管了,好在是晚上,挽个临睡妆也不能算失礼,最要紧的是赶快换好衣服,穿着里衣见皇上,那可是大不敬的,尤其是鞋袜!”
于是宫女门七手八脚,总算是在皇帝进来之前,将梦娴收拾好了。
建文帝跨进长春宫,就看见梦娴穿着家常的服饰,松松地挽着发髻,婷婷地跪在宫门口。想到这近一年来对她的冷落,倒也有些不忍。于是含笑扶起了她:“爱妃请起吧!”
这一句柔情的话,听在久已失宠的梦娴的耳中,不禁双眼含泪、哽咽难语:“多谢皇上还记得臣妾!”
建文帝有几分尴尬:“国事繁难,冷落了爱妃,这也不是朕的本意!”
梦娴不服气地说:“可是臣妾听说,皇上每晚都是回内宫安寝的,并没有哪天是宿在外殿。”
建文帝皱起了双眉,梦娴的口不择言是他最头疼的,按他的本意,早就抬脚走了。可是今晚他有事要问梦娴,不得不忍着气说:“朕这不是来看你了吗?”说着,也不管梦娴,自己先进了内殿。
红荷忙搀起梦娴,跟了进来。早有宫女将香茗奉上,建文帝接过来抿了一口,说:“传内务府,明日送些好的来!”
梦娴一声不响,坐在一边。建文帝放下茶盏,眼光扫过众人,皇帝身边的内侍见状,忙垂手退下,四周侍立众人也纷纷退出。
见人都没有了,建文帝才开口问道:“朕听说永宁公主府的德义夫人是爱妃的妹妹,爱妃家中,仅姐妹两人吗?”
梦娴在宫中人缘不好,因此没人告诉她宫外的事情,而她对梦婵的了解,也只知道她抗旨逃婚,不知所踪。今晚听皇帝突然问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时不敢开口。
建文帝等了半天不见梦娴回答,有些不耐烦了:“爱妃竟连自己姐妹有几人都不知道吗?”
梦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答道:“臣妾家中,其实只有臣妾一人,其余姐妹二人,皆是臣妾父亲收养的义女,所以皇上的问题,让臣妾难以回答。”
建文帝来了兴趣:“你说还有姐妹二人,那么除了德义夫人,还有一位是谁?”
“是臣妾的姐姐,闺名梦婵!”
“爱妃的姐姐,可曾许婚?”
梦娴不知道皇帝的意思,随口答道:“臣妾进宫时尚未许婚,现在不知道。”
“可曾参加天选?”建文帝平静地看着梦娴问。
这句话把梦娴吓得不轻,忙跪在地上,无法回答。建文帝也不去看她,只是将桌上瓶中插着的一枝菊花取在手中把玩。这时,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命如草芥,身同蒲柳,不知父母为谁,未晓身世如何,岂敢冒然送入宫闱,玷污天子门庭!”
建文帝大惊,站起身来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黑衣女子,从低垂的幔帐中走出,一双秋水般清淩的美目,带着浓浓的寒意,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
建文帝既惊异于这女子的美艳,更诧异于她的大胆,于是沉声问道:“你是谁?”
黑衣女子冷笑一声:“皇上数日前也曾去拜祭先夫,怎么就忘了?”
建文帝暗自心惊,心想,我正要和敬嫔打听她的事,她倒自己先来了。他不知道梦婵是尾随他而来的,只道是梦娴让她进来的,因此还没有戒心,听见梦婵提到杨嗣平的事情,也痛心地说:“尊夫之事,朕深感不安!然朕确未传旨杀他!姑娘不信时,可细问杨爱卿,朕已将此事与他详细说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