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婵看着红竺,似乎不相信她的话:“太太是凤元公主?那她为什么这么多年住在庆元府,不进京来认亲呢?这样二小姐不是就可以不用进宫了吗?”
红竺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梦婵的眼光在房中扫过:“那你就说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吧?你总应该知道吧!”
红竺知道梦婵不满自己将她安置在公主府中,只得苦笑道:“姐姐从天牢出来时昏迷不醒,杨府只有周姨娘和归鹤,何人伺候你呢?”
梦婵冷冷地说:“是了,我忘了你如今是公主府的二夫人了!”
红竺满腹委屈,只是不能说,只得陪笑道:“好叫姐姐知道,碧纤悄悄来看过你了!”
梦婵看着她:“还有谁来过?”
红竺道:“没有了!太太进宫陪二小姐去了,连老爷都没有进来过!”
梦婵看了她半天,总算相信了她的话:“碧纤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我看她见到姐姐也不是很担心,听说杨公子殁了也不是很伤心!想是做了世子妃了,身份高贵了,就不一样了!”
梦婵沉思了许久,问:“你怎么知道她不担心也不伤心?她去过杨府吗?”
红竺道:“她来看过姐姐就说要去杨府,也不要我陪!”
梦婵长叹了一声:“她定是怪我没有保护好鲲如,所以不愿见我,就匆匆走了!不知鲲如面前,她要怎样地伤心了!可叹我竟还及不上她对鲲如的真情!”说着,潸然泪下,让红竺撤了身后的被褥,复又睡下,只是流泪不止。
贞信夫人得到梦婵苏醒的消息后,马上让人通知了在长春宫内的朱夫人。朱夫人带着梦娴来向马皇后告假,说是要去公主府看看梦婵。马皇后已知朱夫人乃是凤元公主,梦娴又是她的女儿,算来和皇上也是姑舅表兄妹,况且去的又是永宁公主府,哪里拦她,当即就答应了。梦娴和朱夫人出了宫,回到了公主府。
随后贞信夫人来到了惜月楼,对梦婵说:“二十年的往事,也瞒了你们二十年了。如今,也该让你们知道了!现你们老爷太太都在,要来这里看你,顺便就把事情说开了!”
梦婵原来半躺在窗下的躺椅中,见贞信夫人进来,她就坐了起来,听夫人说萧长丹夫妇都要过来,便说:“哪有让老爷太太过来的理,自然是我过去飞雪阁了!”说着起身,让红竺给她取衣服来。
贞信夫人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朱夫人在说到梦婵时总是叹气了。自己是她的亲身母亲,尚且觉得和她难以亲近,何况别人。因此听了梦婵的话,也不强求,就顺着她,和她一起出了惜月楼,朝飞雪阁而来。
公主夫妇正在飞雪阁中陪朱夫人说话,见梦婵和贞信夫人来了,知道他们要说往事,就起身告辞。贞信夫人道:“此事也不能说和公主驸马全不相干,何不也坐下听听!”
萧长丹见女儿来了,便去看她,见她扶着红竺进来,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知道她这次起来也是逞强,便让红竺扶她在榻上躺下。不料梦婵摇摇头,就在萧长丹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虽然梦婵来公主府也有好几天了,但因为红竺有言在先,不许探视,因此这是公主第一次见到梦婵。这位萧姑娘,从她议婚开始,就一直在影响着她的生活,而她却不知道她究竟是何方神圣。如今已近在眼前,她怎么能按捺得下好奇心呢?因此梦婵一进门,她的目光就落在了梦婵身上。同时暗暗吃惊:何方女子,竟有这样的容貌!不知皇兄可曾见过她,若见了时,只怕江南省巡按要撤职查办了。这样一个女子,竟能让人隐匿不报,其罪不小!是了!是了!也只有她才配逊之为她御书房辞婚呢!也不知道那杨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竟能让她为他生死不顾,就算今朝魂归九泉,又有何憾?!转念又想,怪不得驸马只是等闲看我,有她在前,哪有我的立足之地?这样想着,就去看罗文鸣,却发现他并没有在看梦婵,只是看着对面桌上的数枝墨菊沉思。
见众人都坐下了,萧长丹抬头扫了众人一眼,沉声说道:“二十年了,婵儿,娴儿,如今你们两个的亲娘都在,有些事应该告诉你们了!”说着,先看着梦娴说,“娴儿,婵儿就是你的姐姐,她也是爹爹亲生的女儿!”梦娴依旧偎依在朱夫人怀中,动也不动。关于这件事,朱夫人已经告诉她了。
萧长丹见此情景,便说:“我就从头说起吧!我与婵儿的娘还有韩二弟,殷师妹当年都是云南梁王的部下,梁王兵败自尽,我们逃出了云南,想要为梁王报仇。因此一路北上,打算入宫行刺。走到凤阳境内,听得百姓在说,说是皇帝要来凤阳祭祖。凤阳是中都,有孝陵在那里,皇帝来祭祖也是很自然的事。于是我们都很高兴,以为苍天相助。毕竟,在外边行刺,要比进宫行刺容易多了。于是我们就在凤阳住下了,等着前来祭祖的皇帝。”
朱夫人道:“祭祖的人到了凤阳,不过不是皇帝,而是我。我那年正好及笄,父皇让我前来拜祭孝陵,我就来了。百姓不知道,只道华盖銮驾,就是皇帝,因此纷纷跪拜,都呼万岁!我正在车内惶恐不安,要让司礼监出去说是公主,不是皇帝,就听见队伍骚动起来,就有卫兵大喊‘抓刺客’!我吓坏了,拉着同车的乳母不知如何是好,就听见车门被砍落的声音,接着,一个围着面纱的女子出现在我面前,面如冷霜,眼似寒剑,把我乳母当时就吓得跪下了。”
贞信夫人苦笑了一下:“公主何苦将我形容得如此不堪,好似凶神恶煞的一般!我当时见是一个女子,并没有打算要将你们怎么样,只是对师兄说,弄错了,不是皇帝!可这时护卫一层层如潮水一般地围了上来,高喊着保护公主!这架势,凭我们四个,估计是冲不出去了。师兄一看情形不对,这才对我说:‘让公主送我们走!’”
萧长丹说:“不料卫士们并不买帐,虽然公主在我们手中,他们怕误伤公主,不敢用弓箭来射,但却是一直跟着我们,没有散去的意思。我们就只好带着公主边打边撤了!”
朱夫人道:“你也不要怪卫士,丢了公主,他们回去也会没命的,自然就只好和你们拼命了!”
萧长丹道:“没办法。我们就只好带着公主一直撤到了海边,眼看没有退路了,那些卫士倒也聪明,只是远远围困我们,并不攻击。这样过了两天,公主已经晕过去了,这时海上突然来了一艘渔船,船上居然只有一个渔夫。于是韩二弟趁着卫士不注意,偷偷靠近渔船,将渔夫扔进海里,我们就坐船朝海上驶去,因为有公主在,无人敢用弓箭来射,居然让我们逃过了这一劫!”
朱夫人瞟了他一眼:“哪有逃过?!父皇听说此事,怒不可遏。让锦衣卫沿海搜索,只要见到我们,就拿箭射死,不用考虑有没有公主在!”
萧长丹叹道:“我也不希望事情会变成这样啊!如今公主和我们成了一条绳上的人了,我们只有带着她继续逃,一直逃到船开不动,在一个过往渔民用于补给的岛上停了下来,安了家!”
贞信夫人看着窗外说:“不料公主病了,浑身火热,胡言乱语。师兄大概是心怀愧疚,就四处去给她找草药,尽心尽力地服侍她。我原就不会服侍人,三师姐又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因此都插不上手,就是师兄一人在那里忙。说也奇怪,这样的环境中,公主的病竟也渐渐地好了!”
萧长丹继续说:“岛上虽然不是长久之计,但毕竟算是安定了下来。韩师弟就和我商量,是不是依着师傅的遗嘱,把婚事都办了。毕竟,我们也都已到了婚嫁之期,何况孤男寡女在一起,没有个名份,也确是不妥,我就答应了。师傅早就定下了我们的亲事,殷师妹嫁给韩师弟,妩娘嫁我!”
贞信夫人道:“谁知我们新婚的第二天,公主突然跳海去了,幸亏韩师兄发现得早,救了上来。我们都奇怪,不知道公主为什么要寻短见,我和师姐去问她,她也不说,只是哭。还是师姐发现了蹊跷,让师兄去问她。谁知等我们在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却发现公主竟伏在师兄怀里哭。”
朱夫人微微地红了脸,讪讪地去取桌上的茶盏。萧长丹也有些尴尬:“我们将她掳来,害她有家难回,总是我们不对,安慰安慰她,也是应该的!”
贞信夫人似笑非笑:“我也不曾说师兄不对了,我就将你让与她,让你安慰她一辈子,难道还不好吗?”
萧长丹长叹一声:“我原先并没有这个意思,是想设法将她送走,和你过这一生的,师傅遗命,怎能轻易违背!可是公主问我将她送去何处,我实在是无法回答!”
朱夫人说:“错了,胜言回答我了,要将我送回京城!可是你将我送回了京城,父皇岂能轻易放你?是我自己不要去的!”说着,神情转为凄凉,“而且我听说母后因我失踪,一病不起!没有母后相护,我更不敢回京了!”
贞信夫人凄然一笑:“你们看,公主要走,师兄送去,只能是一去不返;公主不走,师兄心怀愧疚,又怎能与我琴瑟相和。总之,我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有这个丈夫了!既然如此,何不就成全了他们?我就离开了岛上,悄悄来到了京城。事出偶然,遇到一个妇人,死了丈夫,她婆家要将她卖进宫去,好换得蠲免徭役。她死活不肯,想要回娘家去。我就替下她,进了宫,被分到太子东宫。”
萧长丹道:“你走后,我们都急坏了,又不敢四处寻找,也以为你可能投了海。一直到你将婵儿送回,才知道你定然还在世上,韩师弟就先来到庆元府,买通官府,落了户,开了镖局,一边走镖,一边找你。我以为你既将婵儿送回,一定会来看她的,就不肯离开,在岛上等你,不想再无音讯。后来公主生下了娴儿,身子不好,这才没奈何,在韩师弟的帮助下,也来到了庆元府。”
贞信夫人落泪了:“我哪里是不去,林娘娘临终将公主托付与我,我受她救命之恩,岂可弃公主于不顾,就去看自己的女儿?!等公主长大些了,我再去,你们都已经不见了!”
萧长丹皱眉道:“后来韩师弟打听到你进宫服役,在王府之内。我们一个一个王府地找,你既在太子东宫,稍事打听,就可知道,怎么也没有关心!”
贞信夫人听萧长丹这话,分明是怪自己弃女不顾,偷眼去看梦婵,又见她面无表情,端坐在那里,不觉悲从中来:“当时蓝府因谋反获罪,公主为救蓝公子,跪求赦书,令太祖皇帝大怒,公主侍女采云浣霞因此被杖毙!我哪里还敢四处打听,给公主惹祸啊!”
公主听说采云浣霞,不禁脸色大变,颤声问道:“怎么采云浣霞竟是被杖毙的么?夫人不是说她们年岁大了,放出宫去了么?”
贞信夫人拭泪道:“妾身怕惊了公主,不敢以实情相告,还请公主莫怪!”
公主以手捂面,泪如雨下。罗文鸣默默地伸手将公主揽在怀中。梦婵身子微微一晃,依然神情冷漠。
梦娴伏在朱夫人怀中,显然是听呆了,她抬头望着朱夫人,迟疑地问:“这么说,姐姐真是我的亲姐姐?她就是萧家的大小姐?可是你们为什么不告诉她,她是爹爹亲生的呀?就算她娘不在,只说她死了不就完了,这样瞒着姐姐,害她抬不起头来,却是为了什么?”
朱夫人看了贞信夫人一眼,呵责女儿:“休要胡说!我们一直在找你姐姐的亲娘,怎么能说她已经死了呢?”
梦娴不服气了:“那就说她走了,也可以啊!非得说姐姐是领养的吗?”
萧长丹道:“妩娘性格刚毅,婵儿的性格,好象比她娘还要强硬。为父不敢说出实情,怕到时候不好收拾。所以一心想找到妩娘,再说真相,怎知这一找十多年,再无踪迹可寻!”
梦娴还是不能明白:“那要是一辈子找不到,姐姐就要一辈子遭人非议了?”
萧长丹看着梦娴,似乎不能相信这话是他这个向来不明事理的二女儿说出来的,呆了半天,才说:“娴儿说得是,爹爹只想到自己,从没有想到过婵儿!走到如今这一步,都是爹爹的错!”
贞信夫人两个眼睛巴巴地望着梦婵,终于忍不住说道:“婵儿,爹娘对不起你,你有怨言,只管说,说了,也好减些哀怨!”
梦婵心中凄惨,当初苦苦寻求真相,再不能明白,如今不再执着,到反而都知道了。世上之事,莫不如此,再不能令人如愿!于是冷冷地开了口:“二十年前的事,去说它做什么?!对也罢!错也罢!难道还能再重来一次?!若能重来,我宁可二个月前京城赴死的人是我,而不是鲲如!”
此话一出,众人都面面相觑,尤其是萧长丹,联想到一年前梦婵只是知道了一半的真相,反应尚且那样强烈。而如今,事实全部揭开,反而如此冷淡,心中又疑又慌,忍不住问道:“婵儿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怪爹娘如此委屈你,心里不肯原谅我们吗?”
大概是萧长丹的话惊醒了梦婵,她抬头环视了一下众人,眼中冷意虽然不减,但收敛了一些凌厉,口气也稍稍婉转了些:“爹爹不必愧疚!女儿已答应过鲲如,不再痴缠此事!不管真相如何,女儿还是感激爹娘生下我来,不然,我怎能得遇鲲如,又怎能嫁他为妻!此皆拜爹娘所赐,女儿理应心存感激,怎能心生怨恨!”
梦婵这一番话,令众人都是大惊,不知道冷傲如梦婵,谁能令她痴情至此!在坐众人,除了萧长丹、罗文鸣和红竺,其余都不认识杨嗣平,而且罗文鸣和杨嗣平也仅是一面之缘。红竺虽有相托寻找梦婵之事,但只有寥寥数语,未有深谈。而萧长丹对杨嗣平的了解,则大多来自杨老爷,杨老爷每次说起这个次子,虽然是喜形于色,但因为前面还有一个出色的长子,所以赞誉之言并不多。
贞信夫人尤其惊异,自从在杨府被女儿言语所伤,她心里对母女相认,就不是抱太大的希望了,不料今日梦婵这几句话,分明又让她看到了希望。此刻她也管不着女儿口中鲲如是谁,只是小心地问道:“婵儿果真不怨恨娘亲误你?”
梦婵没有看贞信夫人,只是微微颏首:“母亲一力成全公主,是因为林娘娘保全了女儿。这样说来,母亲其实是替女儿在报恩,女儿怎能怨你!日前女儿有得罪母亲处,还请母亲责罚!”说着,就要跪下,贞信夫人连忙扶住她,一时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公主正为贞信夫人感到高兴,却见朱夫人微微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心中不觉大奇,不知道朱夫人为何有这般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