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恍然回过神,暗啐道:“老,又想干老本行了不成?”伸手将李大壮士推开。李大异士嘿嘿一笑,挠头道:“姥姥,小子迷路在这大山荒岭,您老行行好,多少赏小子一条活路。”老妇人闻言哎呀一拍腿道:“你这瓜娃子,早说就好了,害得老人家……”忽悟自己方才枯木回春,荡漾,险些说漏嘴,老脸羞红地对李大壮士招招手道:“随老身来便是,要说这武当山中,也就老身那处是个落脚的好去处。其他酒家宿处多是尴尬,行人旅家有不晓事的贪他华屋美宅,香肉醇酒,结果呢,都是羊入虎口,自觉地去填了那些大王小圣的肚皮嘞。我夫妇两也是托了伏龙涧的二大王的福才能在武当山这个福地逍遥残生。”李大壮士心高气壮,浑不将这怪力乱神的乡间流言放在心上,鼓鼓大好身板,哼哼想着:“什么怪怪神神,花花草草的,我若是遇到,一通瓦罐般大的拳头过去,看不擂得他们死去活来,呼天抢地。”想到得意处不禁咧嘴笑开。老妇人只觉李大壮士一嘴板牙白得晃眼,打了一个寒战。
一路无话,二人径直来到一爿酒肆前,老妇人捶捶腿,叹道:“这把老腿是越发不济啦。小子,到啦,来,先吃碗酒。”力邀李大异士入屋。
正说着,一个灰脸皱巴老头低着头,提着一壶酒懒洋洋地从店里出来,正要转身锁门。却闻身后有妇人唤道:“姐夫慢来,老身回来啦。”老头缓缓回过头,见是老妇人,点头道:“原来是姐姐回来了,教我好等。狮子岭的金毛大王要坛子老酒,我左右等不到你,正要亲自送去呐。”老妇人道:“也好罢,我腿子不太爽利,家里又来了客,我就不去啦。正好你送,我做好酒菜等你来。”老头儿这才发现一旁的李大异士,笑道:“客家少待,今日事多,怠慢之处,多请见谅。”李大异士拍拍道:“哪里,哪里。是小子孟浪,叨扰您二老啦。只是那金毛大王又是哪里的剪径宵小,你家若缺人手,小子不才,也有把子力气,愿陪老先生走上一趟。”
二老闻言哈哈大笑,老头儿拍拍李大异士肩膀:“不用啦,小老儿与拙荆在这武当山中讨生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些个鬼鬼怪怪的也多与我有些交情,再说老夫年老肉柴,想来那些大王是看不上老夫的这一身筋骨哒。倒是小老弟你,年轻气盛,身膘肉肥,落在那些个精怪眼里,确是一道好菜。”李大异士闻言,甚是不以为然:“这朗朗乾坤,哪里有什么鬼怪?我本是读过书,晓得字的秀才爷爷,叫你这老头唬住岂不丢脸?”
老妇人扯着李大异士道:“莫理那老汉,就会吓唬人。来,先进去吃碗酒。”老头儿招招手道:“那我便去啦”老妇人不耐烦:“去吧,早去早回。”老头儿这才踱步而去,神态悠然,甚是惬意。李大异士看在眼里,神往不已:“少有所养,老有所依那是平常人家的快乐,我也不稀罕。倒是像这二老的神仙日子,真真让人羡慕啊。”
李大异士来到堂里,也不客气,一屁股端坐条凳上。老妇人看他敛容屏气,收袖并膝,惊诧不已:“人心不古,如今能把“端而坐之,敛而显拙”做得体态自然的,老身自问阅人无数,这辈子也只见过两人而已。你行止乖张,没想到竟是世家之后,没曾问小兄弟名讳?”李大异士道:“长者面前不敢称讳,小子姓李,单名力,江陵人士。痴长三十年,死过老婆,家世也败啦。现在尚未续弦……”见李大异士满不在乎地还待再说,老妇人摆摆手道:“收住,才夸你人才,就原形毕露了。你续不续弦关我老婆子什么事。你姓李,呃,我且问你,江南李家……”李大异士忙接过话茬:“没错,没错,在下便是江南李家的风流俊少爷,没想到,我还想自谦一番,却生生被我这飘逸俊朗的外表出卖了。一切都如此无奈,令人着恼啊!”话已至此,老婆子有话也难开口,不禁摇头:“还道是故人之后,不想泼皮无赖至此,没一点那人的俊雅风流。”思绪纷飞,老妇人似乎又回到三十年前,就在那春风扶柳间,水波之上,玉盘破碎处,如月下泄玉的梨花雨里,一道翩翩朦胧的身影穿梭其间,剑如游龙,人似宋玉,一切都美轮美奂,让老妇人如今想来也是面红耳赤,心跳不止。
李大异士见老妇人神游,心道,没烦我正好。捉起桌上的酒壶,自斟自饮。
许久,老妇人才回过神来,摇摇头,也不多嘴,径自朝后堂走去。李大异士又仰头饮上一盅,再饮数盏,却忽然泪流满面:“破履安步掩柴扉,独向暗壁掬新泪。唯待北风破重幕,再把残剑洗月梅……”门外一阵喧哗打断了李大异士的才思。
“老婆子,兵爷今日放饷,老酒好菜尽管上来”堂外呼啦啦钻进一票人马,领头的是个豹面人身的妖精。李大异士还待惆怅感怀几句,见来了一伙尴尬的货色,却是不曾见过精怪,虚长三十年,今日头遭碰见妖怪。李大异士吃惊之下,一下瘫倒在地,颤声大叫:“赁多妖怪!”
那领头的豹子精是个把哨,手掌几百小哨,也算是妖精堆里见过世面的人物,见到生人竟不在意,伸手挡住一个要上前的属下:“这里是伏龙涧通帖要保的地界,别惹事,我们吃自家的,别理他。”老妇人捧着酒坛,见到堂中剑拔弩张的,忙笑道:“哎呀,我说今日怎么喜鹊枝头叫喳喳,竟是豹把哨大驾光临,这可如何是好,还不曾扫洒迎接,委屈几位兵爷啦。”豹把哨咧嘴笑笑,露出嶙嶙的犬牙:“老婆子,我说你的生意如何越来越好,就是这张巧嘴。说得好,说得兵爷心里舒畅,哈哈。”老妇人忙将桌面抹了一遍,招呼诸小妖围桌坐下。诸妖点菜时,众口难调,他们又是一贯调皮,只知道乌烟瘴气地聒噪厮闹,老妇人见状不禁摇头苦笑。
豹把哨暗恨属下丢了自家颜面,啪得一拍桌子,吓得诸妖噤声,也吓的失魂落魄的李大异士“哎呀”地叫了起来。豹把哨瞧了瞧李大异士,老妇人解释道:“兵爷莫怪,这傻小子是我家远房亲戚,不曾见过兵爷这般风流人物,初次得见,被诸位兵爷天威所慑,难免行止时常。”豹把哨点头道:“也是,寻常人见到我们这样的没有不疯的。既然是你家亲戚就罢了,只是教他出去莫要乱说。若有些许流言蜚语传到我家大王耳里,莫说是伏龙涧二当家,就是玉皇大帝保你们都不顶事。晓得吗?”
老妇人一边将李大异士扶起,一边陪笑道:“兵爷说的是,老婆子我定会好好教他的。”豹把哨道:“那就好。快去准备酒肉,菜就不要啦。在堂上坐的都是堂堂正正的爷们,哪里消受得了那娘们吃的花哨物事,大块肉,大碗酒只管上就是了。”
老妇人道:“好嘞,兵爷们稍等。”忙扶正李大异士退到了内堂里。李大异士虽然吃了一吓,力气尚在,脚步虚浮地在老妇人的引领吓来到了客房。老妇人道:“你便在这里歇息吧。我也是多年没见清净的活人了,看你这身家也是个窘迫的人儿,打尖住店就不收你钱。你尽管住下便是。堂里有一伙精怪闹腾,我就不管你了。”李大异士木然点点头。老妇人掩上门扉,李大异士倦上心头,倒在床上蒙头大睡起来。
“莫生……”听见隐约有人在呼唤,李大异士强撑着疲倦的身躯爬将起来,只觉得浑身无处不疼,不禁呻吟起来。“莫生……”又一声呼唤传来,李大异士没来由心烦,喝骂道:“哪家扒灰的老不休,唤得你家贼婆媳!”
门外一片寂静……
李大异士听着门外忽忽风声,心里发怯,簌簌地来到门边,帖耳去听。不想他手一沾门,身子就不自主地飘出了门外,穿墙而出啊!李大异士兀自盯着房门呆在了原地……
“莫生,是你么?”莺语声轻,糯软腻甜,听在李大异士耳里,扰得他心若猫抓,大叫一声:“美人莫忧,李哥哥这就来。”挤着笑转过身,李大异士心肝一跳,怔住了。迎面立着一道石牌,两道金光极为耀目,李大异士遮眉细看去,龙走蛇游,竟是四句题字:说真似假还是梦,漫凌轻纱笑语新。无算年岁蹉跎过,于今又拾旧盟鸳。李大异士见此异状,啧啧赞叹,自言自语道:“常闻十世修的老好人是要遇些奇谈的,想来李老爷我便是那金身菩提转世,这门道莫不是天上仙官接应老爷所立的名堂?”李大异士本就胆肥,兼有臆测在胸,更不将那万一放在眼里,提脚就闯进石牌,不想竟见一番别样风景。
只见香花古树郁郁葱葱,凌潭婉立一古风小筑,如幕的夜空中,似也随意,星罗稀疏。悬空一盘如玉的圆月,练瀑飞渐而下,击打着突兀的山岩,撒出无算水花,与月华一,云烟雨雪,就似有人据高飞洒玉尘,漫天氤氲,远处一点柔白,却是轻纱曼舞,一道曼妙的身影凌波越潭而来,朱颜华鬓,幻美异常。
李大异士正醉于如幻似真的美景中,忽感软香拂脸,一抹温润依稀残留脸颊。恍惚间,女子已到跟前,李大异士大骇不已。美女在前,李大异士难免色心一动,便要去抓那颤颤柔荑,不想自家身子僵硬如石,忽而力不从心起来。李大异士心酸不已,美人在畔,却无所作为,时乎运乎。正戚戚间,女子一把将李大异士抱住,哭泣起来。温香软玉在怀,李大异士色心反而淡了,却莫名地感伤起来,他小心攘住女子纤腰,忽而能够活动,李大异士也不觉得诧异,他满怀的心思也只不过是排遣不了的愁绪,压抑不住的爱情,他埋首芳泽,忧伤地说道:“飞璃,我知道你很苦。”眼泪竟就簌簌便落了下来。
也是应了那句“怀中有佳人,俗心难着墨”,便是厚颜如李大异士这般的妙人儿此时也只好窘于才思穷困,羞于吟讴仰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作不出便作不出罢。李大异士忽而一震,似才醒悟一般,歪头遐想道:“飞璃是谁,这女子又是谁?李老爷一向本分,何日欠下这等香艳的风流债?也罢,也罢,今日李老爷慈悲为怀,便会了这帐子吧。”就要扣紧怀中女子,不想方才还温温软软的一团红粉花团,转眼又随流风飘逝,徐徐渺渺,满眼美景也消逝无踪。李大异士发现自己仍站在石牌前,若非香泽沾襟,犹以为自己是大梦一场,只不过春情扰人罢了。李大异士自觉伫立良久,腿子早已酸麻,他俯身捶捶,顺势就盘腿坐下,哪知懒性发作,惫懒的李大老爷对着石牌勾了勾手指问道:“兀那石头门牌,想来本老爷与你有些子缘分,你若是不愿老爷蒙尘俗世,劳烦便渡上一渡。若是只管顾戏耍李老爷,倒也无妨,让那飞璃美人随了李老爷吧。”
那石牌想来是天下间少有的灵性仙品,自然品端超然,如何会理会这类泼物呓语。李老爷眼勾勾地瞧着石牌,直到眼珠子胀疼,才幽幽叹了口气:“飞璃?飞璃么,我在哪里见过你?”
李大异士怅然退了两步,转身回屋,不想身后又有人说道:“你就不想问个究竟么?”李大异士嘿嘿一笑,得意洋洋:“李老爷不过略施小计,便把你玩弄于鼓掌之间。”回头却见石牌依旧,只是金光灿灿,两道题字已变:几代因缘难分解,恩仇未泯缘善在。青山相从渡余劫,声名传飞九霄外。李大异士丝丝吸了口凉气:“须臾间又变了番模样?”这时石牌已不再沉默,一嗓子铿锵的揶揄话传来:“此番李老爷可敢进来一观?”血气的李老爷如何受得激,大呼道:“有何敢不敢,老爷这就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