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前次际遇,李大异士见到满眼竹子时也不觉得奇哉怪也了。
李大异士闻着竹草的清香,伸手拍拍节节拔高,凌凌风骨的翠竹,脑子里忽然蹦出个让他辛酸的名字:“梁师……”眼圈一红,心里似有东西被勾出来。“莫生,你还是来了。想煞为师了”,说话间来人已悠悠然然飘到李大异士面前:“近来可好,莫生?”李大异士已经数次听人叫唤“莫生”,不知此人是谁,做过何等惊天大事,引得这么多人想念他。
李大异士细细一看来人,只见他丰姿俊表,长发敷面,身披鹤氅,儒衣纶巾,腰插一支碧玉箫。李大异士一看觉得来人面熟,再一看,顿觉心腹翻搅,已是按捺不住,满腹的委屈,莫名的感激,再加丝丝缕缕孺幕之情都一发地涌上了心头,埋头便拜,哭泣道:“久不见梁师,莫生敢问梁师安好?”
梁师轻抚李大异士的脑壳,叹气道:“一别千年,莫生你还是慧性无增,师徒名分不过是囿困俗夫愚妇的牢笼,你我方外之人,执拗于此已是不该,何况你这一闹不但于事无补,还扰了为师的静心,误了我的道行。”说着,梁师一拍李大异士,笑骂道:“说说,你小子是不是该死?”
李大异士战战兢兢地答道:“久不瞻梁师容颜,今日猝然相会,徒儿先是惊为天人,接着情之由衷,就难以自主了,还请梁师见宥。”
来人玩味道:“天人么?他们又算个什么东西,敢和我比肩。你这个马屁可拍得不好。哼!”
李大异士闻言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又似觉得此言理所当然,十分古怪,百思不得其解,也就只好哂笑不语。再细细一想与来人的对答,大吃一惊:“我何时成了那个‘莫生’?”不过转念一想,“‘莫生’是谁,管我何事,既然此人愿收我为徒,我观他品貌非凡,骄傲异常,定非凡人,我拜他为师,学上几式飞剑,斩了仇人岂不好?”他本是个赖皮的性子,这么想着,更是把梁师二字叫得欢快。
梁师看透了李大异士的心思,悠然道:“几世为人,千年前的事情你自然不记得了,我也不和你提,等机会,等缘分,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会明白。你,见过飞璃了么?”李大异士点头道:“飞璃?自然见过,如此美人,我自然过目不忘。”
梁师闻言,促狭地说道:“美人?想当年你对人家可是绝情得很,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儿为了追求你,连‘催情散’这等下三滥的手段都使上了。一心向道是好事,可是莫要修得入了无情道的歧途,那可是个邪路,原我还担心你铁心依旧,不想几番轮回倒把你磨得圆滑了,这是好事。”
李大异士正沉湎于飞璃的美貌,听梁师此言,不禁暗骂莫生不是东西,如此美人,正该捧之于手,抚慰关爱;呵之于怀,画眉描唇。那个‘莫生’铁石心肠若此,拂却美人心意,便是同样不是东西的李大异士也不禁顿足懊恼:“竖子安敢乃尔!暴殄天物呐”。梁师一声轻笑,向李大异士招收道:“随我来,你我师徒久违,今日为师高兴,便即兴抚上一曲,聊寄情怀,如何?”李大异士躬身大揖道:“梁师的琴曲久未传世,徒儿今能衔耳听上一曲,真是不世的享受。只是莫要让徒儿三月不知肉味才好。”梁师笑道:“你呀,为师活了这许多年,看尽了几朝几代的兴亡,阅罢熙熙攘攘的世人,总是寻不到像你这么巧嘴的人。来吧,莫辜负这一派清爽的山水。”
说着二人就来到一紫檀案子前,一盏夔纹衔耳香炉,一副焦尾弦琴,案子旁摆着一温桶,酒香四溢,定然是佳酿了。梁师来到案前,敛襟坐下,食指按琴,瞑目沉吟。李大异士正诧异,耳边却传来梁师飘渺的话语:“莫生,你此番前途凶险,各魍魉觊觎为师承业体,你与他有些缘分,不免受些牵连。为师今传你竹枝剑三势七十二招,此乃为师当年气盛时创下的杀招。你虽非修炼之人,却会些子江湖把式,为师也不望你能领会此剑势真力的十之二三,但要你记得个花架子。凭着为师昔年创下的薄名,一些个成了气候的老妖见了这些剑招多少还是要卖为师些面子,至于那些不成气候的脏物,自然有能人替你出手。”话音刚落,梁师十指一撩,琴声如清泉般流淌出来,李大异士猝闻之下,气息为之窒,心中唯有一个念头闪过: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琴曲幽幽,徜徉于曲流中的李大异士缓缓闭上眼,渐渐沉浸在不曾感悟过的奇妙心境中。恍惚中,他来到了一个灰暗的空间,与梁师对面而立。梁师也不说话,挽起剑,一遍又一遍地演示着一套剑法。李大异士只觉这剑法精妙晦涩,七十二招虽招招犀利,却难以衔接,只是梁师演来如行云流水,毫不见勉强为续之处。李大异士越看对这剑招越爱,越爱就越发用心观摩,越观摩越觉得此剑招难懂。也不知过了几时,忽闻梁师笑道:“既已学得一势剑,拿来表身份,唬旧人已是足够。你今日缘分未到,来日方长。到时为师教你好修为,做个行游天下的仙人,岂不更好,何必执拗于这身外之法,真是痴儿!今我师徒一别,便定今年六月闽中再会,届时你到武夷山清音阁来,找你的飞璃。她会带你来寻我。”声音渐远,李大异士忽觉脸上被人掴了一掌,一个战栗,悠然醒转过来,自己依然躺在客房内,身着亵衣,不似外出而回的模样。
李大异士盯着房门出神,南柯一梦,是么?门外虫鸣唧唧,李大异士没来由一阵心烦,起身穿衣,衣襟沾体,一股幽香馥郁,李大异士手一颤,低声自语道:“飞璃么?”
推门而出,李大异士不由得感怀,正要低头吟颂几句,表述机怀,不想低头就见一抹幽幽绿光,李大异士大为异之,上前一瞧究竟。原来是一柄竹型长剑,孤零零地插在一处水潭中的石台上。李大异士大吃一惊,这不是梁师演剑时所用的佩剑么,如何在此?惊疑间,忽闻酒堂大门砰砰作响。隔壁的二老的房间的灯也亮了起来,房门吱嘎地开了,老妇人一边穿衣出来,一边埋怨道:“深更半夜的,又是谁在聒噪?”一抬头,就见李大异士站在院内,老妇人道:“客家醒了?”却不见李大异士答应,老妇人这才发现潭中的剑正幽幽发着绿光,也着实吓了一跳:“此剑自被人插于潭中,往常也不曾有异,今日客家到此,竟能引发此剑异象。依当初立剑之人所说,客家便是此剑的真命之主。”
堂外敲门声渐急,老妇人忙答应道:“莫急,老身就来。”踽踽转过廊亭。李大异士听说自己就是此剑的真命之主,豪气顿生,上前一拔,取剑在手,剑光一闪,绿光逝去,亮晃晃的剑刃照得李大异士满面寒霜。李大异士信手挽起一个剑花,只见一团泼雪似的剑气纵横左右,李大异士大为惊喜,赞道:真是一把吹发过刃的好剑!
忆起梁师演剑,李大异士也仿着舞了一通,头二十四剑虽不顺畅,却也舞得几分形似,后面四十八剑却忘得一干二净。李大异士不无遗憾地吐了口气:“梁师说得分毫不差,我果然只得一势,也罢,既得陇,复望蜀焉?”
收起剑,李大异士忽想起方才急促的敲门声,心中纳罕:“现已夜深,如何还有人来这酒肆里吃酒?”有心要去偷听,又放不下骄傲为此宵小勾当,踯躅良久,索性将心一横道:“我本好心,便是事情做得不地道,想必他们也不会怪我。”蹑脚来到窗外,隐约听屋里二人说着,净棠湖水,青灵鬼母等云云,李大异士不知其所谓,正要趴上去细听。只听屋里一男人喝道:“鼠辈安敢乃尔!”李大异士顿觉头皮发麻,叫了声不好,警觉地望旁的草丛里一滚。只闻一道霹雳劈空击在李大异士方才所立之地,哗啦把地撕开一道口子。烟灰漫天,一道人影迅捷无匹地冲到李大异士面前,李大异士有剑在手,虽然慌乱,却也歪歪地应手刺出一剑。那人自信非常,空手去抓李大异士的剑刃,不想被划了一道口子,血流如注,那人吃疼退回,惊讶地叫了声:“咦?有古怪!”
“好个狡猾的小子,瞒得老身好苦哇。你明明是江南李家的出身,为何遮遮掩掩,李家堂堂江南武林巨擘,难不成还辱了你的英明不成?”,老妇人穿过破墙来到李大异士面前:“你说,你方才刺得那剑可是江南李家快剑的‘落梅式’?”
李大异士吃了一惊,又被剑上的反力打出内伤,浑身乏力,只好躺在草上苦笑道:“既然被你看出来了,我知道多说无益,说吧,你是锦衣卫还是东厂的番子?”老妇人闻言嗤地一笑,她身旁的男子虽然浓眉紧锁,听得李大异士这么一说,也哈哈大笑起来。李大异士见二人对自己的对头如此不屑,虽然有些不服气,却也放下心来:“原来不是官家的探子,看来只是个误会。”
老妇人身旁的男子见李大异士一脸侥幸,转头问老妇人道:“小枫,这是何人,怎么会在这里?我不让你接纳生人,你就不听。”老妇人哂然一笑,对李大异士说道:“那黑炭般的汉子,快说你和江南李家有什么关系,再闭着嘴,大王要杀你我可不拦。”男子哼了一声,一紧手,伤口突突地跳了几跳,一道绿光顺着血脉直往上窜,转眼就到了肩膀,眼见绿光就要稀向心脉,男子大骇:“没法子了么!”一掌打在肩胛上,啪嚓地将肩上筋脉打断,绿光无处可去,在男子的手上乱窜,啪啪啪几声,就把男子一条好好地胳膊炸为齑粉。男子大汗淋漓,忍痛说道:“这小子的剑有些奇妙,我险些遭了它的门道。”说话间,合骨生肌,男子断臂处长出了条新胳膊。男子抡了抡胳膊,动作有些僵硬。李大异士见到这男子的神通,又是羡慕,又是害怕,心里有些怪手上的剑,本来只是个误会,现在自家毁了人家一条胳膊,虽然他又生了一条,只是这仇怕是已经结下了。
老妇人有心向着李大异士,对李大异士使眼色,说道:“小子,看你也是福薄之人,如何消受得起这只神剑。大王是宽仁之人,定不和你计较。你若内疚,便将剑献给大王,如何?”李大异士虽然惫懒,却极是聪明,闻弦音而知雅意,也顾不得可惜,忙不迭地说道:“大王在上,请容小人下禀,此剑乃是小人偶然所得。自得此剑之后,小人只觉诸事不顺,思来想去,便是小人福薄,消受不起这等仙品圣物,勉强使用,难免福寿夭折。今日正好得遇大王,愚观大王气象正盛,堪配此品。”男子本来就贪他的好剑,碍于身份,不好匆忙下手,正思求由头发作,李大异士倒乖巧,自己将剑送来。男子心中怒气不由歇了几分,又听他所言极为受用,也是转怒为喜,连说:“我也是不是贪你剑,只是不忍仙品埋没。”伸手要去拿剑,不想长剑触手炙热,烫得男子哀嚎一声,一道绿光更甚前者,迅捷地袭向男子。在场的三人都惊得一身冷汗,老妇人呆立当场,李大异士想到:“这劳什子剑看来使个噬主的破烂,李老爷今日便要死在了这剑上了。”转念再想,经此一事,自己与这大王已经撕破脸皮,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今日若让他逃出性命,岂有不结果李老爷的道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要把这大王做翻。这么一想,李老爷豁然开朗,二话不说,抽剑在手,糅身贴将上去,使尽浑身解数,剑舞银蛇,将那男子杀得倒退不迭。男子猝遭剑气袭击,又被李大异士的大胆进袭杀得懵了脑袋,加上那剑本身古怪异常,男子徒有一身修为,却被李大异士一个凡人占净上风,自己除了徒呼奈何,便只有百般退让。 二人厮杀了一阵,李大异士是凡人,虽然有利器在手,到底功力难敌,形势斗转,便被那男子占去了上风。那男子心里本就对李大异士有气,再想起白日自己两兄弟的遭际,更是委屈不已,见自己久战之下,竟杀不得一个凡人,不禁勾起,满眼血红,不顾浑身伤口及对手古怪剑气撕扯带来的伤痛,将两条臂膀舞得如风车一般,直杀得李大异士手忙脚乱,不支后退。李大异士赫赫喘着气,只觉手上的剑似有千斤重,每挡一剑就牵起心肺一荡,双脚软绵绵,果不然就一脚踏空,李大异士心道:“不好了”,腰上使力,滚闪了开去。只听咚咚两声巨响,那男子的两条胳膊紧随其后砸在地上,把个平整的土地打得龟裂开来。
李大异士拧掌一旋,撑地跃起,堪堪躲过这致命的两拳。老妇人想要劝阻两人的争斗,却又恐力单影只,力有不怠,正好这时,老头闻听喧闹,便探出头来看个究竟。老妇人见着老伴,如逢救星,高呼道:“姐夫快来,你我同力,好歹拦住二人。”老头儿见二人打得飞沙走石,再听老妇人之言,吓了一跳,那两个看似半径八两,神魔乱舞,自然好不痛快,自己二人不过是行将就木的老人,怎敢去拉去扯,只怕是吃不住他们两拳。略一犹豫,恹恹道:“姐姐说得自然好,只是我白日里吃了几杯酒,到现在头还晕着呢?”老妇人也知自己是关心则乱,也悟老头儿这么做才是道理,只好在一旁着急心焦。
李大异士打得好不吃力!又躲过男子的两道拳头,忽见男子张嘴一吐,红光大作。老妇人大惊失色:“小子,小心飞剑!”李大异士心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剑仙!”一个贴板桥,跟着舞剑一敲,正好敲在红光的锋芒上,只闻金石之声大作,李大异士被反力打了个实在,吃痛不住,力气一泄,倒地不起,胸口被拉了个淋漓的口子,十分惨痛。说来也怪,李大异士的那一敲,竟然把那男子苦心炼就的飞剑打得萎靡了几分,这飞剑是男子用心血熬炼而成,十分难得,飞剑受创,男子也不好受,哇哇地连吐鲜血。
李大异士凭着一股骄傲撑着剑勉强站了起来,那男子知道今日自己被以一凡人打伤,已经威名尽堕,为今之计,他便要杀人灭口,恼羞成怒之下,他空门大开,打起两败俱伤的拳路。李大异士被咧咧拳风一扫,脑子反而清醒许多,他想起了梁师所传的那套剑法,心境渐渐平复,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油然而生。男子见李大异士一副物我两忘的做派,知道他在武学上有所精进,今日不杀他,后必成大仇。除仇务尽!男子伸爪去挠李大异士的脖颈,男子对自己这招十分自信,这招若是得手,只要李大异士的脖颈不是精钢铸成的,定然要一折两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