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渐隐去,一弯银白色的月牙孤零零地挂在无星的夜空,瞧来格外清冷。折腾了一天的安佐终于感觉到有些饥乏了,他从河里抓了尾鱼,又摘了点野果胡乱对付了一下,重又回到破庙中。远望着庙外孤寂的土坟,安佐回想起这两日来种种离奇的遭际,回想起盲眼医师慈祥的音容以及他被害时焦枯的躯体;回想起自己与朱允炆的结识、结义及至最后的分离;回想起若云那两潭明若清泉的妙目以及临别她鼓足勇气喊出那一声“安大哥”时依依不舍的神情;回想起姬三娘捉摸不定的歹毒与娇媚,以及她留在自己腮边的那两瓣淡淡的香痕……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安佐在朦胧中合上了双眼。
许是这两日来积压的劳顿着实使安佐疲乏了,再等他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照透半座庙堂。安佐照着剑虹授他的口诀盘腿运气练了几遍,立觉神清气爽,体内那股强霸的真气亦自舒缓了许多。他打算先回杭州城俟机擒住那两名尾随搜捕朱允炆的官差,详细询查当日纵火的细节因由,再做北上南京报仇的打算。
或是隔了一夜的缘故,安佐进城没多久,只觉腹中饥饿难耐。他一摸口袋,所幸朱允炆临别时留给他的那一小袋银子还在。安佐移步走进了附近的一家客栈,要了碗牛肉面,上了二楼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定。
“诶,慢着。到底什么价儿,你给个数吧!”面还没上来,安佐忽闻背后脚步声响,且听那语气似颇为焦急。他不由好奇地回头望去。
见是一名四十来岁作商人打扮的男子,加急了脚步抢身拦在了楼梯口,瞧模样先前的话语断是出自他口无疑。被商人拦住的是一名五十开外的书生,只闻他呵呵一笑,并不言语,缓缓地伸出一只袖笼子却瞧不到五指。商人会意,当下也连忙伸出自己的袖笼子两相罩住,双方以袖掩手掐起价来。
“哈哈哈哈……”忽闻那书生一阵大笑,旋即轻蔑地望了一眼商人道,“你道我是做什么的?乞丐?这个价,开玩笑!你可知我这支箫多大来头吗?这可是当年秦穆公女婿萧史吹奏过的碧凰箫,是仙物!”此时被这二人大声交谈吸引过来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见商人仍旧一脸怀疑的神色,书生得意地嘿嘿一笑,探手入怀取出一支赤玉箫来。只见那箫玉色温润毫无杂质,赤光照耀人目,单看那玉色,即知是一件稀世的珍品。围观之人啧啧称奇,唏嘘一片早已神为之夺,连坐在一旁的安佐都不禁瞧得目不转睛,全然忘了饥饿。
书生得意地睨了一眼众人,炫耀地将那赤玉箫往商人眉下凑近了一送,指着箫尾两个篆书的蝇头小字大声道:“瞧瞧清楚,这‘萧史’二字与玉色同老,想是作不得假吧!”商人望着面前这支稀世的珍品,不由干巴巴地瞪着眼咽了口唾沫,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你这支箫,是个赝品。”就在众人鸦雀无声满脸欣羡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悦耳的女音。这话音并不甚大,却独独觑准了众人静默无言时发话,听来实是掷地有声。细辨那嗓音,音质清冽而不妖佻,吐字圆润而不甜腻,沉稳之中透着三分俏皮,直如一股清澈的溪流,乘着悦耳的节奏流过人的心脾。安佐心中一跳,禁不住转头向那声音的来处望去。
见那女子着一袭水绿色衫子,背向安佐坐在临窗的桌边,身姿曼妙。虽瞧不到她的面貌,但从她的嗓音与衣饰来看,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赝品?!嘿,小丫头年纪轻轻,口气倒不小。瞎三话四!”那书生听有人怀疑他箫的真伪,惊诧至极,扭头看见竟是一个水灵灵的女娃子,不由轻哼一声,嗤笑道。
孰料那少女竟似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伸出一双瓷玉般的素手斟了杯茶,微抿了一口,自顾自缓缓续道:“箫者,肃也,乃上古伏羲氏所制,取义‘肃清’,律应仲吕。”少女的话音不高,语速也不是很快,但说话时自有一股不同凡响的魅力,叫人不得不侧耳细细聆听,就连那卖箫的书生,也渐渐消了大半脾气。少女又自顾抿了口茶,并不回头看众人一眼,仿佛自说自话般娓娓道:“伏羲氏制第一支箫的时候,用的是脆竹,箫形似凤凰的羽翼,参差不齐;箫的音质温和柔美,伏羲氏将它比喻成凤凰的鸣叫。当时的箫,按形状大小又可分为两种。大的叫‘雅箫’,编二十三管,长尺有四寸;小的叫‘颂箫’,编十六管,长尺有二寸。大小二者,和称‘箫管’,其中没有封底的,又叫作‘洞箫’。后来的人厌烦了箫管的繁复构造,单取一管竖吹,长的叫‘箫’,短的叫‘管’。”她顿了顿声,含笑侧转过头望着目瞪口呆的众人,安佐这才瞧到少女的半张侧脸。但见她修长的睫毛衬着窗外照进的阳光倒影在淡粉色的腮颊,秋水般的妙目中蓄了三分戏谑的笑意莹莹忽闪,微微上翘的鼻尖下,两瓣粉桃似启非启。在安佐生平见过的女子中,若云和姬三娘当算极美,前者清丽脱俗好似一朵幽雅的水莲,后者娇媚入骨有如一株花开艳丽的芍药。而现下观这面前的女子,竟似又带了一股与二人截然不同的独特味道,叫安佐一时找不到确切的辞藻去形容。
那书生听少女介绍了一番箫的历史,知她也算是个行家,说话的口气已自客气了三分:“呵呵,闻姑娘所言,似乎是对这箫的历史颇为谙熟。但这也并不能作为你信口雌黄的依据吧,更何况我这箫可是明显带着萧史的印记的。”书生说着,理直气壮地将手中的赤玉箫尾部篆刻的“萧史”二字在众人眼前晃了晃。
“哈,我说你这箫是赝品,正是因为它有这‘萧史’二字。”少女这回站起了身,向那一脸诧异的书生走近几步,举眼目视着他,眼中戏谑的神色丝毫不减,微笑道:“你这支箫是个雌儿。”
“此话怎讲?”未待书生开口,站在一旁先前想要买箫的商人忍不住好奇地插口问道。
少女扫视了一眼众人,目光终又落在书生脸上。她收敛起笑容,故作正色道:“昔秦穆公爱女弄玉擅笙,嫁给上界仙人萧史,笙箫和鸣,为曲《来风》,奏时百鸟朝仪,龙凤和鸣。婚缘半载,萧史还归天庭。弄玉思之心切,命伶伦仿萧史所持的碧凰箫复制了一支外形一模一样的赤玉箫,并在箫尾刻上‘萧史’二字,日夜吹奏,以表思念之情。萧史身在天庭,每每听闻下界传来缕缕《来风》,感怀不已,复又乘龙下界,还接弄玉同归天宫,是以也就有了世传的‘乘龙快婿’一说。而你现在手中的这支玉箫,正是弄玉仿碧凰所制的那一支,因此是个雌儿。”少女此番言之凿凿,直说得众人将信将疑,连那卖箫的书生也对自己手中玉箫的真伪产生了怀疑。但他毕竟仍心有不甘,追问道:“姑娘既然说我这支箫是赝品,是个雌儿,想必姑娘也定然知道那真正的碧凰箫现在何处了。”
少女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只见她微微一笑,探手入怀,变戏法似的取出了一支赤色的玉箫来,观那箫外形同书生手中的那支如出一辙,只是箫尾少了“萧史”二字。
众人盯着少女的手中的玉箫,一时瞠目结舌。那书生虽说也觉惊异,然终究有些狐疑,心有不甘道:“这么看来,姑娘是认定自己手中的这支箫是那真‘碧凰’了,未知又有何凭证?”
“呵呵,众所周知,萧史奏曲,有凤来仪,百鸟为贺。敢问阁下手中这支‘碧凰’可以办到吗?”少女流波一转,并不正面回答书生的问题,漫声回问道。
“萧史既然是仙家,能奏曲得百鸟朝贺自是他仙家的功力。我辈凡夫俗子,怎么可能做到?更何况世间根本就没有凤凰这一物。”书生回答得斩钉截铁,围观之人在旁也不由纷纷点头附和。
“不然。”少女微微一笑,似是胸有成竹,道,“世无凤凰之鸟不假,但这百鸟朝贺可全然与箫史本人无关,其关键全在这支碧凰箫上。”她说话间信心十足地扫视了一眼众人,续又道,“今天本姑娘就叫你们见识见识这真碧凰所奏的百鸟朝贺如何?”
“开玩笑!”、“嘿嘿,小姑娘家的……”、“这怎么可能”未待她说完话,已闻众人唏嘘一片,哗然讪笑。
“哈哈,若你真能奏得来百鸟朝贺,老夫便将这‘雌儿’拱手相赠,也好叫这两支‘有情箫终成眷属’,何如啊?哈哈哈……”书生似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忍不住一脸揶揄,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众人笑成一片的当口,少女竖箫于唇下,也不答话,径自吹将起来。闻那箫声清幽空灵,欲高还低,欲慢还急,箫音婉转悠扬飘渺不定,曲调颇有古韵。且伴随曲音传开,似乎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飘来,叫人不禁心旷神怡。先不问是否有百鸟为贺,客栈中的众人已自听得痴了,纷纷噤了喧响。
“快听!”、“看那看那”、“这里也有”……就在众人沉醉于音律之际,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人群突然沸腾起来。安佐似乎也听到了箫声之外另有和鸣,连忙顺着众人的目光向窗外望去。只见沿街的树枝上,不知何时飞来了好些不只名的鸟儿,各个和着箫声引吭高歌,观其数目不下千百。
书生霎时一呆。一曲终了,箫音瞬止,唯余那散聚的成百上千的鸟儿兀自啭鸣枝头,意犹未尽。少女眼中戏谑之意更盛,得意地朝书生笑道:“怎么样,服不服?”
那卖箫的书生不敢相信似的望了一眼少女手中的玉箫,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喃喃道:“这么说来,是真的,是真的假的了……”他脸色煞白,呆讷地立在那里,霎时消了先头的气焰。
“哼!原来真是个赝品,亏得叫人识穿得早!”那个先前还欲向书生买箫的商人此刻眼见少女吹奏来了群鸟为贺,心中对她的话语已自全信了,当下没好气地向书生扔下一句,拂袖而去。此时围观的众人也零零星星地开始散离。
“我这箫原来是个赝品,是个雌儿!哈哈……”书生苦笑着抬起头,木楞楞地望向少女道,“这玉箫是我家传之物,我们家祖祖辈辈世代都将它视作‘碧凰’珍藏,没想到竟然是个赝品,嘿嘿,是个雌儿……”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连连地将那玉箫递给少女道,“这箫。姑娘若是瞧得上眼,就收去吧,若是真瞧不上,也听任姑娘处置了。老夫说出口的话,决计不食言。”书生竟似一下苍老了十几岁,言毕自步履蹒跚地朝门外走去。安佐望着他孤单的背影,一时涌升了一股相惜的同情。
“慢着!”少女追上一步,问道,“先前那人出你多少?”
书生苦笑着伸出三根指头。
“这样,我给你一百五。”少女说着从怀中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银两,塞到书生手中。
“不必了。这箫既然是个赝品,嘿嘿,自然也就不值这数了。”书生摆手回辞。
“雌儿归雌儿,但你这玉箫好歹与我的碧凰也算一对,况且它的质地做工也当算一流,一百五十两这个数,值的。收下吧,免得到时人家说我占你便宜。”少女不由分说,将那袋银子一把塞在书生手中。书生半是感激,半是无奈地望了她一眼,终究收了银两,缓缓地走出了客栈。他没有注意到,少女真诚的眼神深处,还凝着一股调皮笑意。
此刻好戏已然收场,安佐立时又觉得腹中咕咕直叫,望着面前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不禁垂涎欲滴,拿起筷子急欲下口。不料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面碗应声碎裂,面条连同汤水流了一桌。
安佐从桌边捡起那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罪魁祸首——一枚铜板,正待发作,忽然闻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自身后响起,随之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嗓音,笑道:“这牛肉面有什么好吃的?”闻那言语中透着三分戏谑,不是那吹箫的少女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