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齐了吗?”杭州城北郊,一身劲装的中年男子背手立在逆风的高冈上,眼睛眯成一条缝,仍掩不住那缝背后射出的两道犀利的光芒。
“急什么?都等了那么多年,还怕再多等这一时半会儿吗?”接话的女子着一身白衣,以一袭白纱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上半截中镶嵌的一双大得离奇叫人不敢逼视的深褐色眼睛。此刻,这一双眼睛正空落落地望着远方,冷漠、幽森,观来使人不寒而栗。在她身后分成两列,并排立着十六名女子,均着一色齐整的白衫。
“桑丫头,这么多年,你的性子倒是丝毫未变。”中年男子斜睨了蒙面女子一眼,冷笑道,“难怪当年那人会……嘿嘿。”他清了清嗓子,干笑了两声,并不继续往下说。
“彼此彼此,莫兄的这张嘴,这么多年来,也还是依旧吐不出象牙来。”蒙面女子仍然目视远方,半张脸叫白纱蒙着瞧不清神色,只那一双本就异常冷漠的眸子在听闻男子的话后瞳孔陡然一缩,似是罩上了一层严霜,显得更加冰冷森寒。
且说这蒙面女子正是西域霓裳派掌门桑格雅,十七年来,为着一段刻骨铭心但却难以启齿的往事,鲜有再回到中原。此次她重临江南,也正是为了那张江湖传闻能够号令三界的天狼弓被盗一事而来。当然,其间或许还另有一层小小的私心,此处按下不表。而那被她称作“莫兄”的中年男子,则是江南第一毒门海棠门掌门,莫非。按辈分,莫非当算是云中柳和姬三娘的师弟,但论年龄,时年四十有五的莫非则又较之云中柳二人要长了许多。莫非半道入门,但悟性极高,且为人性格沉静而阴扈,深得师傅的器重,因此将海棠门的掌门之位传了给他。
“你!”此刻莫非身旁的弟子听桑格雅出言讽刺自己的师傅,满腔愤怒,急欲开口回敬。“诶,”却不想被莫非摆手拦住,只听他轻笑一声,目视桑格雅道,“桑丫头的心情,愚兄是理解的。这毕竟到了杭州城,离他,又算近了几分。”
桑格雅眼中怒容一闪,本作褐色的眼珠瞬时变得深不见底。
“哈哈哈哈,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贫僧来晚一步,叫诸位久等了。”闻那话音苍浑深沉,来者的内力似是深不可测,直震得众人耳膜发聩。桑格雅身后几名功力较浅的弟子听了那笑声,忍不住身形一晃,脸色苍白。
“哪里话!大师来得正是时候。”莫非听那老僧来到,眯缝的眼眸中精光更盛,一脸欣喜。就连那一旁木无表情的桑格雅,此时冰冷的眼神中亦自凭添了几分笑意,转脸向那老者望去。
且看这老僧须眉皆白,高不盈五尺,再加之瘦骨嶙峋,身形随风飘摇,乍看之下步履蹒跚几似欲跌倒,全然不似一副身赋绝学的模样。然正是这貌似老态龙钟弱不禁风的和尚,却有一个非比寻常的身份——少林“枯”字辈长老,玄苦方丈的师叔。
“两位施主甫一见面就弥散出一股浓烈的火药味,论脾性,着实是丝毫不逊当年啊,哈哈哈……”枯木说话间神色如常,但在大笑时已然运了三成功力。
桑格雅眉心微微一蹙,闪过一丝犹疑,却并不立即开口。只闻那莫非接口道:“哈哈,我二人未变,可大师您瞧来倒是较十七年前要年轻了不少呵……”莫非显然亦觉察到了枯木的试探,于是说话时亦自催动内力,提高了音量。只听得“啊”得连声大呼,可怜海棠门与霓裳派中功力较浅的弟子,在这二人两股力势夹击之下,纷纷把持不住,直听得鲜血狂喷,相继瘫倒在地。只那几个功力较高的还在勉强运气苦苦支撑。
“未知枯木大师可有带来什么好消息?”桑格雅见身后弟子纷纷躺倒,不禁心中一凌,赶忙插话切入正题。
“哈哈,消息是有,不过这是不是条好消息,就不好说了。”枯木说着,两颗黄豆大小的眼珠子中精光一闪即逝,立又回复到先前老太龙钟的模样,微笑着睨了一眼莫非道,“江湖传闻天狼弓落在了贵派姬三娘手中,不知是否属实?”
“哼,”莫非鼻中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并不直接回话,只道,“若真叫三娘将这天狼弓收了,我莫非今日又何必在此苦候大师的消息呢?”
“此地无银,嘿。”桑格雅一声冷笑,未待莫非说完,既已插口道,“你之所以这么做,全是因为怕遭人猜忌,担心不利于贵派私往秘处藏宝罢了。”
“无凭无据,空口白话人人都会讲,桑丫头你……”
“阿弥陀佛,容老衲插一句口。”未等莫非发难,枯木已自出来打圆场,一声“阿弥陀佛”竟硬生生地将桑格雅的嗓音压了下去,只听他续又道,“这天狼弓据老衲所知,现下的确不在姬三娘手中。”他的话头在此处戛然而止,诡笑着瞟了一眼桑格雅二人,只等他们开口来询。
“姑且假设这天狼弓不在海棠门手中,那依大师看来,它究竟又在哪里呢?”果然,只听得桑格雅将信将疑地问道。
“实不相瞒,眼下这天狼弓究竟身在何处,老衲也无从知晓。”枯木伸手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双眼眯成一条线,含笑答道。
“那么大师千方百计劝说玄苦方丈以少林的名义召开探讨天狼弓重现江湖一事,岂不成了一场空城之计?”莫非禁不住疑惑道。
“不然。”枯木依旧捋着自己的胡须,漫不经心地回答道,“笑看空城待司马,岂知诸葛无神兵啊,哈哈哈哈……”枯木言毕哈哈大笑。
“大师的意思是……”莫非心下会意,一双犀利的眸子中漾起一缕不易觉察的笑意,透射出一股暗生的凶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桑格雅从那隐藏在神秘面纱后头的齿缝中冷冷地挤出八个字,深褐色的瞳仁显得比那层罩在面上的薄纱更为神秘幽森。
三人相顾,不禁同时笑将起来。
……
话分两头。且说安佐要了碗牛肉面,饥饿难耐正欲下口,忽然面碗被一枚飞来的铜板击得粉碎,回看出手的正是那吹箫的少女。
安佐见那少女目含戏谑,一副有意滋事的模样,想见自己两日未有好好进食,此番好不容易等来一碗面,竟然又被这刁蛮丫头一举击翻,只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当下将手中的筷子啪得往桌上重重一放,坐不离席,回身一脚翘上长凳,故意学着那少女寻衅的样子,斜眼打量她道:“瞧着你的箫吹得倒也马马虎虎,没想到竟是个刁蛮粗野的丫头,嘿嘿。”说罢也不理会,径自转过身,正欲唤店小二收拾桌子重新上面,却不想那少女身形一晃,已自抢身坐到了他的桌侧。
她笑嘻嘻地望着安佐,对他的话似是毫不介怀,自接道:“谢谢!我这就当是你在夸我。”说罢朝安佐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续又掏出一锭银子扔给店小儿道,“小二,麻烦把这桌子收拾一下,上一坛子好酒,再炒几个好菜。快点!”
“哎,您稍等,好酒好菜马上就到!”店小二掂了掂手中的银子,两眼放光,满口答应着去了。
“哼,好阔气的出手。姑娘慢用,少陪了!”安佐见这少女嬉笑着坐到自己身边,丝毫没有寻常姑娘家的温婉娴熟,漫说与若云的幽雅娇羞简直天壤之别,就连那姬三娘瞧来似也较她更为入眼。因此虽然这女子才貌卓群,安佐心中对她却是殊无好感,说罢向少女略一拱手,站将起来。
“慢着!”孰料未待他站直身子,安佐只见红影一晃,一支赤玉箫夹着股劲力压在了自己的肩头,将他重又压回到座上,耳畔听得那少女命令道,“本姑娘今天心情好,坐下,陪我喝两杯!”
安佐见这少女蛮横无礼,心下气恼,当即干笑了两声,冷冷道:“嘿嘿,自古天下女子缠着男人不放就只两个原因。第一,这个男人欠她钱。这第二嘛……嘿嘿”他一脸坏笑地瞟了少女一眼,又故作正色道,“是她对这男人有意思!”
“哦,是吗?”少女听安佐说完,不急不缓地朝他粲然一笑,直笑得安佐心中起了一层疙瘩。果然,未等他明白过来,安佐只觉座下一空,仰身一跤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狼狈至极。原来少女一笑之际,伸腿一勾,将安佐座下的长凳瞬间勾到了一旁。安佐坐身不稳,一跤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周围陡起一片偷笑之声。
安佐没好气地坐起身来,身旁传来那少女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再见她目含戏谑,笑靥盈盈地望着自己,讥诮道:“依我看呀,这还有第三个原因,这个男人欠揍。”瞧着安佐一副狼狈的模样,那少女说完,又自忍不住格格笑将起来。
“哼!我瞧你是个姑娘家,有意让你一让,还以为我真怕了你不成?”安佐此刻重又坐回到凳上,说话间心下极力留意,谨防那少女又出怪招偷袭。
“哦,原来如此呵……”少女收了笑声,但仍掩不住嘴角的笑意,甜笑道,“不怕归不怕,不过还是小心点为好。”话音未落,又自伸腿向安佐座下的长凳勾到。这次安佐幸有防备,连忙身形朝前一沉,座下的长凳终究没有叫少女勾去。
安佐抬头得意地朝那少女嘻嘻一笑,道:“我说了,前面是让……”未等他说完,安佐突然瞧见少女的嘴角漾上了一抹诡异的微笑,眼中戏谑之意更盛。他心中一凌,立觉不妙。
果然,他只觉身前一空,原本重心在前一力护着长凳的安佐把持不稳,一个踉跄背朝天摔趴在地。原来那少女眼见一勾未能得手,已自变势借力将长凳往外一踢,径直将之往后从安佐的座下踢飞。
少女见安佐说话间已自摔了两跤,且摔得均是滑稽至极,忍不住抚掌大笑道:“跟你说了小心点好,哈哈,怎么样,知道本姑娘的厉害了吧?”孰料安佐还未起身,突然从他袖中窜出一团白毛,直向少女面少窜来。他俩本是坐得甚近,加只少女殊无防备,那团白毛又是速度极快,少女霎时大惊失色,眼见避之已然不及,抬手格挡又似晚了一步,无奈只待身影一扭,仰后仆倒。岂料因她用力过猛,少女只觉自己座下凳腿一滑,身不由己也跟着踉跄一跤摔跌在地。再见那团白毛一袭未中,身在空中灵巧一扭,急转直下,又朝少女扑去。少女一惊,花容失色。
“冰瞳,回来!”安佐正自心下窝火,忽见袖中姬三娘赠己的小仓鼠飞窜出来,直向少女袭去。他心知这鼠儿厉害,想那少女虽是刁蛮,然伤她性命终觉不忍,当下未及坐起,赶忙将冰瞳大声喝退。那冰瞳身在半空,听闻安佐吩咐,只又一扭,立刻收势退落到他身边,一双冰蓝色的小眼珠子兀自满含敌意地瞪望着少女。安佐只待伸手先在它背上轻轻抚了几下以示安抚,才重又将它收入袖中。
那少女自觉这一跤跌得甚是狼狈,心下着恼,一脸怒容,嘟嘴坐将起来,瞪着安佐还待发怒。见他也是刚坐直身子,凳子歪在一旁,一脸无奈的神色,想到自己二人这几跤摔得甚是滑稽,少女终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安佐听她发笑,抬眼见她满脸逗趣地望向自己,心知她已无事,当下不愿与之多作纠缠,站起身来嘿然一笑道:“好男不跟女斗,况且真要斗在下也不是姑娘的对手。我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吧。”安佐说罢,头也不回朝楼下走去。
“喂,等等。”少女见安佐离去,心下一急,站起身还待追去,忽听得楼下有人叫道:“兀那小子,给我站住!”
安佐亦听到有人叫唤自己,闻那嗓音,真叫个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暗自咬了咬牙,那张原本俊秀的脸庞霎时堆满了愤恨、痛苦与兴奋,一时扭曲得叫人望而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