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是候公公,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呀!小的给您老请安了。”姓田的男子晃荡着一脸的横肉,未待候显发话,已自抢先一步媚笑着上前请安。
“你是?”在朱允炆当政时期,宦官还未有如现时般得到重用,加之候显原先还只是外庭随侍,与内廷大臣打照面的机会本就不多,因此此刻程济褪去了朝服换作书生打扮,候显虽觉之有几分面熟,一时终究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二来搜捕旧帝原也不是件能够大张旗鼓的事情,面子上,他此行的目的毕竟还是去乌斯藏为朝廷征僧人入京。因此他听闻田姓客商的问安,目光缓缓从程济脸上挪了开来,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肥头大耳的男子。
“公公不记得了吗?小的是宁波盐商田不让呀。前岁去北京为燕王,哦不、皇上送粮饷的时候,给公公捎去的那一件‘宁波特产’,公公可还觉受用吧?”这个自称田不让的男子又往前凑了一步,说笑间的神色益发谄媚。
“哦,是你。”候显听他提起‘宁波特产’,眉骨禁不住一跳,嘴角勾起一丝狎琐的笑意,眼前一亮道,“嘿嘿,你那件‘特产’不错,合我的口味!”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笑睨了田不让一眼。
“哎,那我回头再派人给您老送几件过去。”田不让见候显记起了自己,笑得愈发神气了,“只要公公您喜欢,那就是小人我的福分!”两人心照不宣,相视大笑。
且说这宦官虽已非男儿之身,然心性之中终究还存着几分男儿的企图。正所谓得不到的,才最勾人胃口,宦官对于女色的本能渴望,较之寻常男子,可称得上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田不让所献的那一件“宁波特产”,即是他花高价从当地买来的一名绝色歌妓。昔朱棣未登基时,以燕王身份镇守北平。按当时朝廷律令,江浙一带的富商均需按照现有资产总量比例,每年上缴相应数额以充北部驻边军饷。田不让为了钻这个额度的空子,遂以“宁波特产”贿赂当时协理统管该事务的大小官员。眼下朱棣登基,宦官得到前所未有的重用,田不让对候显自又是加倍地巴结。
虽说候显这厢同田不让说得热络,然心中终究惦念着皇命要紧,他遂向田摆摆手,笑道:“田老板如此慷慨,候某实在是盛情难却呵!这事儿咱回头再聊,细细聊。”他半耷拉着眼皮朝田不让狎琐地笑笑,又立即转过脸严肃地向贺婉容沉声问道:“你是这儿的老板娘?这客栈里里外外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呵?”
贺婉容记挂着楼上程济等人的安危,因此趁着候显同田不让攀谈之际,心中已自打了无数个腹稿。此刻听闻候显主动开口询问,她立即赔上一副笑脸,麻利地倒了杯茶,敬到候显面前道:“公公一路上辛苦,来来来,先喝杯茶。我这小店呀,你说它热闹吧,偏是每日的入帐连多个厨子都请不起,客人催起来呵,这灶上洗菜烧饭的活计还得我亲自来干。可您要说它冷清吧,这山南海北的,每日来往的客人呵,还真不少!有如您老这般尊贵的官家,有像田老板那样的商人老爷,也有寻常过路的小老百姓……哎哟瞧我罗里八嗦的,呵呵,公公快里边请!小二,上茶,快点!上最好的茶!”贺婉容巧舌如簧,一连串的回答连同招呼客人、吩咐手下,楞是语不停顿,容不得旁人有丝毫插口的余地。
“老板娘不用如此费心招待,我只是想问……”候显见这女子灵活干练且殷勤地讨人喜欢,同之说话时已自透出了一丝笑容,一双本就细长的眼睛笑眯成了两道窄缝。
“哟,瞧您说的!您老是贵人,平日里可是盼都盼不来呢……小二呀,磨蹭什么呢?还不快上茶……您稍等,我呀,这就去给您准备酒菜。”未待候显说完,贺婉容已自抢过了话头,说罢径直转身快步向厨房走去。
“老板娘,等……”候显见她欲走,站起身来在后头追问。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贫尼想向施主讨一个人情。”候显话未说完,那站在一旁护着两名孩童的久不言声的女尼突然一步迈到他的面前,向其合十行礼道。
太祖皇帝在开国前曾做过和尚,因此这崇佛的风气,自建文帝一路延续,至今未有改变。自皇帝而下,大小官员对出家人虽不说个个礼敬有加,但也无一敢有怠慢。及至永乐二十一年唐赛儿起义失败出家为尼之后,朝廷派人大肆屠杀尼姑,这又是后话了。此刻见一女尼上前同自己行礼,候显自是不敢轻慢,忙竖掌于胸,浅笑回礼道:“大师有礼了!未知这人情要候某怎生个做法?”
“这两名孩童,先时说话冲撞了这位田施主,贫尼还望施主您慈悲为怀,替这两名孩童说个情,放他俩还家去吧。”女尼出语婉转有礼,自是叫人不好回绝。那名叫赛儿的女孩还待开口来辩,只觉女尼伸手在自己肩头拍了拍,遂又强行把到了嘴边的话给生生地咽了回去,仅用一双炯炯有神的明眸忿忿然瞪视着田不让。
“呵呵呵呵,候某有心做这个人情,只这两娃娃得罪的人不是我,还得看田老板的意下如何呀……”候显捏着尖细的嗓子干笑了几声,耷拉着的睑子底下,一双细眼骨碌碌地瞟向田不让,缓缓笑道。
那田不让经商多年,本也是个精明主儿,见着候显有心出来松土,心下虽说极不情愿,也只待强行做出副慷慨模样,向女尼三人一摆手道:“走吧走吧!今儿算你们走运,本老爷心情好,往后可别叫我再撞见!”
“多谢施主!日后是否还会遇上得看缘分,贫尼也做不得主。”女尼微笑着向田不让施了一礼道,“今日就此告辞,阿弥陀佛!”说罢带着两名孩童翩然出了客栈,此话暂且搁下。
再说候显回过头,见贺婉容刚巧端了盘菜从厨房出来,遂向身后的随侍使了个眼色,示意其上楼,又自向贺婉容沉声一笑道:“老板娘先别忙着招呼。我问你,楼上这间,住得是什么人?”他说着,伸指朝程济立过的那个门口指了指。此时,他的随侍已走到了那扇门前,等待他的命令。
“哎哟,我的公公,您进门屁股都还没坐热呢,竟已经关心起我的客人来了,呵呵来来来,快坐下,先坐下……”贺婉容没料到候显狐疑至此,见随侍已走到了门边,只消他一声令下,随时都可能一脚揣开房门走进去。贺婉容心头咯噔了一下,脸上依旧挂着热情的笑容,一边答话,一边不由分说地将候显强行拉扯到凳子边坐下,续道,“这间里的客人呵,不瞒您说,可还真大有来头呢!”他望着一脸半笑不笑的候显,故作神秘道,“这间里头吖,住得一男一女,好像是对夫妻。男的是个秀才,女的好像是个巫师,只消念几句咒语,就能立刻将人的魂魄勾了去!那女的平日里都不怎么露面,据说前几日呵,有个客商图她美貌,强行闯进他们的屋子,我的乖乖,您猜怎么着,这家可惹不起!”他说着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做出一副万分惊恐的样子,“结果那位呀,当天晚上就去见阎王了,大夫还楞是查不出个死因来!”
“哦?真有这么厉害,那我可要……”候显冷冷一笑,伸手朝门边的侍卫比画了一下,示意叫他们进去。
“哎别……等等!”贺婉容的笑脸一时尴尬得有些僵硬,但见她伸手一把按住了候显的手势,堆了一脸的笑意道,“公公远道而来,说是有要事在身,又何必以身犯险呢?要不这样,公公若是实在好奇,干脆容小女子先去给您敲个门,兴许里头还不会怪罪。”
“嘿嘿,那就麻烦老板娘了。”候显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悦,冷笑着回答道。
“哎,哪儿的话!”贺婉容只作不见,笑着向候显行了个礼,立即快步上了二楼,拍着程济的门大声道,“两位客官,从京城来的候公公想见见二位,麻烦给开个门成吗?”她故意提高了嗓门,心怀忐忑地拍门唤了几声,里头却殊无反应。贺婉容不禁心中稍定。她笑着转过身朝楼下的候显道:“公公您看,他们可能这会儿碰巧不在,要不回头我再……”
“不用麻烦了!”候显显已是不耐烦了,未等贺婉容说完,他迅速朝她身后的随侍摆了摆手。随侍得令,一脚将房门踢了开来。贺婉容阻之不及,一时脸色煞白。
“启禀公公,房间里没有人。”随侍的回禀叫候显与贺婉容不由同时一惊,只不过这后者的一惊里头还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欢喜。
候显起身跟进屋内,眼见偌大的客房内果真空无一人。他缓步踱到几子边,伸指在那杯壁上探了探温度,望着那扇半开着的窗户,细长的眼中闪过一道幽森的光芒,冷冷地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追!”当即头也不回,转身带人快步下楼出了客栈。只留那一脸迷茫的田不让在身后殷勤地高喊:“哎公公,候公公……您慢走呵,小的几时给您把‘宁波特产’送府上去呀?……”
再说朱允炆和程济跳窗离开了客栈,打定主义尽拣灌木深处行路,起先还闻得着人声,不一会儿就只余树上的鸟鸣和远处潺潺的水声了。
“我们这一走,就不知希贤和应能他们是否能躲得过去了。” 朱允炆一路记挂着二人,不由担忧地说道。原来叶希贤毕竟年事已高,经这连日来马不停蹄地奔走,路上染了点风寒,在朱和程的隔壁间静养,由杨应能照看。
程济此刻亦已走得满头大汗,可脸上依旧挂着一副朱允炆熟悉的淡定笑容,他深知此刻自己乐观的言语神情对身边这个落难的皇帝犹为重要。程济和声宽慰道:“皇上放心,候显刚才看到了微臣,一会儿定会先进咱那屋去搜。他看见窗户半开,第一反应必定是举兵来追,只要希贤他们自不出来作声,一时是不会有甚危险的。再说,还有婉容照应着。”
听了程济的话,朱允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轻叹一声道:“但愿如此!”
二人这般一路奔走,不知不觉来到了水边,眼见前头江水浩淼,俨然已无去路。想及自己一度贵为帝王,今时却落得这般流离失所、狼狈逃亡的下场,朱允炆不禁悲从中来,对着无垠的江水隔空长叹:“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凤返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宫犹望翠华临……唉,生死遭际,各存天命,命不可违啊!”
“皇上,快看!”就在朱允炆已觉无路可逃,消沉着准备束手待命的时候,耳边忽闻程济一声兴奋的高呼,连忙顺着他的指示向江中望去。
“悲莫悲兮前尘事,叹亦叹兮罔费时。游龙难兮落浅水,志若存兮入渔船。”芦苇荡中飘出一把豪迈的歌嗓,见是一着一袭蓑衣的渔人划着一叶木舟靠近朱与程脚边的水岸。
二人对望了一眼,朱允炆拱手向渔人一揖,施礼道:“闻丈人歌中所言,似是存心渡我,只不知……”
孰料未待他说完,只见那渔人已自摘下了斗笠,面向朱允炆扑通一声双膝跪在了船头。
朱允炆始料未及,不由蓦然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