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枯木眼瞧见木啸云夫妇来到,寻思脱身无心久留,遂朗声哈哈一笑,扬手将朱允炆往木啸云当面推来,自折身向山峦间密林中掠去。
“枯木大师多年不见,也不留下叙叙旧,作甚走得这般着急?”方淑宁语中带笑,指间早拈了片花瓣遥遥向那枯木后颈中袭到。枯木不敢硬接,矮身侧颈避过,只颈间那串佛珠遭了一击瞬间散落一地。枯木脚下不停,暗自心惊却仍嘿嘿一笑道:“老衲法务缠身,少陪了!择日定当登门拜会。”说罢,自隐入山林中去了。
再说这头木啸云见枯木奋力将朱允炆向自己当胸掼来,也不作色,唇间碧云无腔笛音色如常,只在朱允炆身形飞近的当口揽臂将他接下,同时一面左右手迅速交替按孔吹奏,一面就地载着朱允炆的身体双双快速旋转,悄无声息地化去这一冲之力。两军一见,无不交相瞠目。
“爹、娘,女儿可想死你们了!”曲子未了,木芷盈早已急不可耐地飞扑到方淑宁怀中,撒娇笑道。
而那边朱棣自知军中士气既除杀意全无,自也抱拳向木啸云一笑道:“久闻木也山庄木先生曾以一管碧云无腔笛孤身敌退瓦剌三千大军,今日一见果知传言不虚!朕今日得遇先生实乃朕之荣幸,如蒙不弃,他日请来南朝相会,朕与先生秉烛把酒,以敬先生退敌之功!”木啸云横笛还礼,淡淡一笑道:“木某乃一介草莽,微末之功不足挂齿,皇上请回吧。”遂不再言语。
朱棣自觉无趣,料两军今日对阵原也是一步险棋,未必有十足的把握,遂趁势下令随军散回。马哈木军队也相继退回营中,自不在话下。
“大哥,你没事吧?”安佐望着朱棣随军远去的背影,暗自咬了咬牙,自上前扶住脸色苍白的朱允炆。此时,程济也一路跌跌撞撞地奔进朱允炆身边。
“我没事,二弟放心。”不知是出于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是失地难受的忧愤,朱允炆说话时已自流泪满面。但见他转身向木啸云夫妇躬身拜道:“多谢大哥、大嫂二度相救之恩!”说罢,已自泣不成声。
木啸云忙伸手将他一把扶起,与方淑宁对望了一眼,正不知该如何宽慰。忽听得木芷盈在旁一跺脚,也不问朱允炆与木啸云、安佐先后都有结拜之谊,鼓着粉腮赌气道:“什么二弟、大哥的,不行不行!你管我爹叫大哥,安哥管你叫大哥,那我岂不是矮他一辈了吗?哼,不行的!”木芷盈一面说着一面自向安佐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一时间又不禁飞红的了双颊,只又转头将脸埋在方淑宁怀中,不去看他。
望着木芷盈欲嗔还羞的神态,众人不觉都是一乐,饶是原先泪流满面的朱允炆也禁不住破涕笑出声来,忙揖道:“是在下冒昧了,可我们的确……”安佐见这情形好笑,也不待朱允炆说完,接过话头故作正色道:“木侄女的意思,当然是该按辈分称呼了!”一席话说得木芷盈伸手便欲去打他,被方淑宁笑拦了下来。
“呵呵,你就是安佐?宁儿跟我提起过你,言你这连月来对小女照顾有加,木某在此先代小女谢过了。”木啸云回眼细细打量安佐,见这少年虽衣着朴素,然眉宇间自有勃勃英气,心中已自对他欢喜了三分。
“谢他做什么?他就知道欺负我……站住!要走也得把碧凰箫先留下!”木芷盈一面还在赌气,回头却见那边莫非趁人不备正跌跌撞撞地往坡下溜脱开去,她遂一声娇喝,拔步追了上去。安佐见状,恐有闪失,也忙从后跟了上来。方淑宁还待上前相住,被木啸云含笑摆手止住了。
且说莫非刚下同安佐交了手,右臂骨骼碎裂,体内真气游走难调,眼见二人追近,也顾不得伤痛连滚带爬顺着山坡往下逃去。正当他羞愤惊惧之时,忽见一个十一、二岁蒙古男孩挑着货担从坡下走来,莫非眼中寒光一闪,强忍周身剧痛奋力一纵,伸指点住那男孩的咽喉将他制住,一面回身向二人笑道:“退后!想要这孩子活命就识相一点,退后!”
“姐姐……”那男孩远远望见木芷盈,刚想咧嘴朝她笑,忽见一条黑影窜到自己面前,同时伸指扣住了自己的咽喉,生生地将他的话头堵了回去。那孩子一愣,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木芷盈定睛一看,原来莫非挟持的正是那市集中自己从几名恶少手中救下的卖货的蒙古男孩。她急忙收住脚步,向着小男孩柔声安慰道:“别怕,姐姐在这儿,他不敢把你怎么样。”一面,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莫非的每一个举动。
“今日你横竖都是一死,放了那孩子,我们给你一个痛快的。”此刻,安佐也已赶到了木芷盈身旁。
“哼,就算死,我也要拉个垫背的。”莫非眼中杀意渐盛,指间又自加了几分力道,那男孩被掐得喘不过气,舌头不自主地伸了出来,心下却已明白发生了何事。
“你放开他!我们放你走。”木芷盈担心他下狠手,抢上一步道。
“放开他?嘿嘿,那就得看你们了。退后!”莫非一面挟持那男孩步步向山坡下走去,一面伸肘推落担在那孩子肩头的那副货担。担内的货物散落一地,而那副原先挂在货担底下被男孩视为珍宝的鹿茸也因此摔折成三段。
男孩见状,也不顾颈中所勒,倚仗天生力大奋劲踢蹬挣扎起来。莫非原已伤重无力,此刻乃凭借强运的一口真气挟持男孩以谋脱身之计,现经他如此没命价儿挣扎推踢,不由脚下一个踉跄,斜斜向坡下滚跌开去。木芷盈连忙抢上扶住那脱险的孩子,安佐顺着坡势一径追下。岂知未走几步,只听得一声惨呼,竟见莫非抽搐了几下,双眼一翻即不再动弹。二人不觉惊诧,对视了一眼,走近一看,原来莫非从山坡滚下之时不偏不倚撞在他那支先前被安佐随手掷落的黑玉夺命锥上,锥尖自后背贯胸而过,将他牢牢钉在了半坡之上。
安佐望着莫非死时的惨状,轻叹了口气道:“没想到莫非一世枭雄机关算尽,到头来竟死在了他自己的兵刃之下。”二人怔怔地望了一会,忽闻背后呜咽,回头却见那男孩捧着那摔坏的鹿茸跪坐在地上大哭:“鹿茸坏了!爷爷救命的鹿茸坏了!嗬嗬,呜……”
木芷盈微微一笑,上前揽过那孩子的肩膀,宽慰道:“不哭,鹿茸坏了,姐姐回头送给你副新的,比这更新鲜更好!”男孩抽泣着抬起头,满怀希望却又有几分羞涩道:“真的?可是,可是爷爷说,别人的,不能要……”说着垂下头来。
“你既然喊我一声姐姐,那我自然就不是‘别人’了,况且救治爷爷的病才最重要呵。”木芷盈笑着拍拍孩子的肩头,道,“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儿?姐姐明天一早就帮你把鹿茸送来。”
“我叫巴特尔。”男孩说着伸袖擦了擦眼睛,遥指着一处坡头道,“直走,往这儿翻过四座坡头有一片洼地,爷爷和我,住那里。”于是两相交代了,各自散去。
“走吧!”安佐牵过木芷盈的素手,便往那林间走去。
“去哪里?”木芷盈一甩手,歪着脑袋笑问。
“却猎鹿啊!打一副上好的鹿茸,可不得好好碰碰运气?”安佐反问道。
孰料木芷盈闻言扑哧一笑,道:“说你傻还真一点都不含糊!巴特尔的那副鹿茸又大又新鲜,你就敢保证这一时半会儿能猎到一副更好的吗?”木芷盈眨眼望着一脸犯难的安佐,忍不住又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续道,“笨!我们猎不到,可难道马哈木那么大个军营中就没有一副上好的鹿角鹿茸什么的吗?”木芷盈指间把玩着刚从莫非怀中取下的碧凰箫,嘻嘻一笑,自向马哈木军营中走去。
回想起刚才木芷盈答应巴特尔时说得如此轻易,此刻又寻思着要去马哈木营中偷取,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忙从后跟了上来。
是夜。
安佐探视完朱允炆,挑帘来到木芷盈帐内,迎面见她已换了一身夜行衣正准备往外走,便笑着一把拦住她道:“怎么,原来堂堂木也山庄的木大小姐,也同那莫掌门一样,喜欢向人‘借’东西呀!”
木芷盈白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格格笑道:“他那是明抢,我这是借鹿茸救人,是在替马哈木积德行善呢。”
“呵呵,什么事情这么高兴?”木氏夫妇前来看女儿,未到帐前已被内中二人的谈笑吸引,木啸云率先笑问道。木芷盈眼见行动被父母发现,向安佐吐了吐舌头,忙上前挽住木啸云的手臂,边撒娇笑着将日间答应巴特尔送鹿茸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面又从腰间解下碧凰箫,扬手得意地送到木啸云面前,笑道:“瞧,这就是盈儿说的给爹备的寿礼,碧凰箫。”
木啸云见那箫通体赤红,玉色温润无一丝杂色,既知绝非俗品,赞道:“这碧凰箫果真名不虚传!只它与我无缘,爹是使惯了笛子的,呵呵,你还是将它赠予同它有缘之人吧。”
“还有谁比爹同它更有缘?” 木芷盈不解道。
方淑宁眼望木芷盈,俏笑着向一旁的安佐努了努嘴,道:“这支碧凰箫本是弄玉因思念萧史所制,当然也仍该将它赠予有情之人了!” 木芷盈见母亲打趣,面上一红,遂嗔怪着向她扮了个鬼脸,自又缩回到木啸云怀中,不去看安佐一眼。
木啸云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还望安佐道:“年轻人,你随我出来走走。”
二人来到帐外,安佐掌中兀自握着从木芷盈手中接过的碧凰箫。木啸云背手信步,向并肩走在身旁的安佐缓缓道:“白天山谷里我吹奏的那支曲子,你可还记得?”
安佐见问,答道:“晚辈资质粗钝不通音律,所以,只记了个大概。”
木啸云微微一笑,道:“是吗,可我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呵呵,碧云无腔笛本不讲究章法,心境坦荡,其境自成。碧凰箫亦是如此。”
“您是说……?”安佐听来有些诧异。
“我是说万事万物都讲求一个缘字,你同这箫有缘,你便能赋予它灵魂。曲又心生,不较章律。”听了木啸云的话语,安佐似有所悟,又仿佛全然迷茫。木啸云望着他,微微一笑,重又正色道:“我和芷盈的母亲即日就将赶赴少林助玄苦方丈追查天狼弓一事,所以芷盈只有托付给你了。这丫头平日刁蛮任性,但我看得出来她对你一片真心。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只有一点你须得依我。”
安佐恭敬道:“前辈请讲。”
木啸云望着一脸坚定的安佐,淡淡道:“正月除夕,事情料理妥当,我希望你二人能够平安回到木也山庄过年。”
“前辈放心,我答应您!”安佐道。
二人话毕,正逢木芷盈牵了匹马遥遥向安佐招手,木啸云拍拍安佐的肩膀,含笑点了点头。安佐飞奔近木芷盈身旁,只见她怀中不知何时竟已揣了一副新鲜的上品鹿茸。安佐不由笑道:“木大小姐出手果然神速,莫不成是‘借’惯了的?”
木芷盈嘻嘻一笑,冲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自先跳上了马背。安佐轻轻一跃,稳稳落在她身后,双腿一夹,那马便撒蹄向日里巴特尔所指的方向跑去。
“什么人,站住!”不料马蹄声惊动了马哈木军营巡视的守卫,那守卫大喝一声,搭弓便嗖得一箭朝二人射来。二人矮身避过,回望时但见哈措也被那巡逻兵的呼声惊动赶来。他正张弓搭弦,箭尖已瞄准了安佐的后心。就在这一瞬之间,哈措的目光恰与回头的安佐对了个正眼。他迟疑了片刻,终又缓缓垂下手臂。
安佐见状遥遥道了声“多谢”,也不知哈措有否听到。但见他依旧木无表情地目视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方冷冷下令道:“无事了,各自回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