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安佐向那马车奔近,无意间见那遭袭的十六骑侍卫阵脚大乱,可偏生坐在马车内的人竟不挑帘察看,仿佛车内人丝毫没有慌张的意思。安佐心中暗暗呼奇,忖那朱棣的定力倒也着实了得。他足下一点,轻巧地避过诸侍卫的阻挡立上车前横梁,略一思量,隔帘向车内问道:“车内何人?报上名来,我不想滥杀无辜。”
“安哥小心!那车里坐着的是莫非,朱棣不在车里!”孰料未待那车中人答话,遥遥便见一女子骑马自远处山梁上弛来,警声呼喊。安佐一见,惊喜过望,忍不住脱口道:“芷盈!芷盈,你怎么……”
话音未落,安佐便觉一股腥臭森寒之气挟着一团赤黑色物什隔帘从车内射了出来,直向自己当胸飞到。安佐心下一凛,因隔着车帘甚近,遂也不待细想,提气一跃上了车顶,脚未站定,便见一侍卫挺刀砍到。岂知未等那侍卫刀至,只闻哧得一声响,那侍卫已然后心中箭,不及吭气,俯身仆倒在了车旁。安佐惊魂略定,遥向发箭的哈措点了点头。再回看那自车内射出的暗器,原是一只巴掌大小的毒蝎。只因安佐避了开去,那蝎尾上鲜红欲滴的蛰刺便顺势扎进了那驾车之马的马臀。但闻那马一声凄厉的悲嘶,未及挣扎,庞大的身躯既轰然倒了下去,口鼻处吐着白沫,圆睁的马眼内淌出两道黑色的血丝,略抽搐了几下即不再动弹。安佐心内暗呼好险!
随着驾马倒地,马车应势向前一倾,安佐只闻脚下呼啦一声巨响,马车陡然开裂,同时见黑玉夺命锥自足边由下而上怒射而出,似贴身直取自己下颚而来。
“小心脚下!”木芷盈的话音因惊虑交集竟似已带了几分哭腔。但见她说话间扯碎了一串戴在腕上的水晶珠串,数十枚晶莹的珠子应声从她手中远远向破车而出的莫非周身袭到。莫非黑玉夺命锥即已出手,便早也趁势挥掌自下向安佐足心拍来,此刻猛然见见到数十枚珠子分作上中下三路飞近,将自己周身罩得严严实实,不觉心中一颤。他忙自撤掌,敛气斜向旁掠避开去。这么一来,手上的攻势自也随之一松。
再说安佐既知这车内之人原是莫非,心下亦自有了警觉,此时眼见黑玉夺命锥自足底处飞来,他体内的真气为之一激迅速膨胀。“来得好!”安佐大喝一声,身形先自拔高了数丈,腰间使力扭身避开玉锥锋芒,借势探手一抄,稳稳将那黑玉夺命锥接了过来。
“那锥上有毒,快丢开!”此时木芷盈已然赶到,弃了马背一路奔近安佐身旁。望着她额上细密的汗珠粘着因焦急赶路渐显松散凌乱的鬓发,加之不知因暑热还是出于担忧而红晕了的双颊连同那杏腮旁未干的泪痕,安佐心中不觉莫名一痛。似有万千缕心绪闪过,却又一时竟都触不着边际,他只向木芷盈微微一笑,柔声道:“放心,他这点子毒,还伤不着我。”说时,目光已自挪向莫非处望去。
莫非此刻已弃了马车背手立在安佐与木芷盈对过,冷笑斜睨着二人,大有得意之色,闻他道:“黑玉夺命锥奇毒可渗肌肤而入,虽未见血亦足以封喉。嘿嘿,小子死到临头,还敢大言不惭。”他不知安佐的体内因纳了赤蟒蛛与血楼兰两大天下至毒之物的精血早已变得百毒不侵,但闻安佐哈哈一笑,指间把玩着黑玉锥,一面又摊手向着莫非笑道:“睁开你的独眼瞧清楚了!”木芷盈与莫非的目光齐齐向他掌心望去,见竟未沾染丝毫黑气,一个先自吁了口气宽下心来,另一个却十足一阵惊诧,由不得面色一凝,重又摆开了待攻的架势。安佐见那莫非的面色倏然由晴转阴,心内只觉好笑,遂故意将那黑玉夺命锥扬手掷开在地,斜斜插在对山土坡之上,嘿嘿一笑道:“莫前辈也是一把岁数的人了,竟弄这么个破玩意儿出来哄人,臊不臊?”木芷盈眼望见莫非神容变化,耳闻着安佐偏又拿他打趣,忍不住也跟着扑哧一笑,道:“这有什么可臊的?说不定莫前辈的这支玉锥也是从别人处强借来的也未可知啊!”言毕,又目含戏谑地向悬在莫非束腰旁的那支昔日从她手里夺去的碧凰箫笑望了一眼。莫非闻言鼻内一哼,自觉受了辱,也不则声,暗运内劲便欲重新攻来。
“瓦剌诸军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识趣的速速缴械投诚,违者一律格杀勿论!”就在莫非行将出手的当口,身后忽闻马蹄声响。但见一众驻燕骑兵约二、三百人从各处坡头围拢过来。跑在先头的一小校向着哈措提气喝道。
只那小校话未及说完,咽喉处已着了一箭,哑着嗓子翻了白眼仰脸跌下马去。“放屁!”回见哈措端了弓,依旧木无表情地吐出二字。众骑兵见哈措弓法了得,心下俱是一惊,齐齐唰地一声拔出了佩刀。
“呵呵,哈措将军骁勇过人弓法出神,只可惜心似铁石杀孽太重,恐也难是长久之命呵。”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从驻燕骑军后方缓缓走出一老僧,向着哈措略略一笑,不急不缓道,“我大明天子陛下历来爱民如子,今天燕军驻守听闻此地有伏兵,已亲率二千兵士将这座山头重重围住,哈措将军不妨回头看看山下。亏得吾皇向有惜才之心,方才下令命那些兵士只在山下候着,呵呵,吾皇素敬慕哈措将军神武且识大体,但盼将军言行皆三思为是。”姚广孝言罢合掌一礼,眼望哈措含笑不语。
哈措回头向坡下望去,见山脚下可见处果然竟已黑压压地布了上千士兵。反观自己所带的伏兵不足百人,饶是他身经百战,也不由得暗自心惊。
“哈哈哈哈,就许你朱棣算尽机关?未免也太小瞧我马哈木了吧!”正当哈措支拙难应的时候,前坡山梁处突然传来马哈木狂悍的笑声。循声望去,但见马哈木也已领了千余瓦剌士兵叉腰站在了前坡的山头。原来程济在朝日久,料准了朱棣绝不是冒进涉险的卤莽之辈,思量一番后,遂向马哈木示了警。
“手下败将,竟也敢言勇!哼哼。”安佐听这中年男子的声音虽十分陌生,但一时竟觉周身血液沸腾,料定此人定是自己的杀父仇人朱棣无疑。他强捺怒火,转头望去。但见成百军骑之中,朱棣也着一袭战袍,持剑坐于马上,一张四方国字脸上两道剑眉斜飞入鬓,较之常人要略显深浓,衬得那双漆黑的瞳仁益发目光炯炯。安佐不由心下一震,暗道:竟原来也是一个人物!
“嘿嘿,燕王殿下,你们汉人有一句俗话说得好,叫作‘好汉不提当年勇’。我马哈木当年便是输了,今也承认!不过风水轮流转的道理,嘿嘿,我想燕王殿下你定也懂得。更何况俗语有云,强龙不压地头蛇,今你到了我马哈木的地盘,胜负输赢就也由不得你了!”马哈木昔年攻打燕京,败在了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手中,至今耿耿于怀。今虽朱棣夺位称了帝,马哈木依旧只管唤着他昔日的封号。
“哈哈,说得好!”朱棣端坐马上朗声一笑,道,“自古成者王侯败者寇。朕曾经给过你一条生路,今日你又自己来寻死,也就怨不得朕了!众军听令……”
“我佛慈悲!何必大动干戈呢?”就在朱棣即将下令进攻的当口,忽闻一声苍老且又低沉浑厚的佛号幽幽传来,嗓音不大,却自又不露痕迹地盖过了现场众人的聒噪之声。安佐与木芷盈对望了一眼,心中同时蹦出一个名字,枯木。莫非闻音却是哈哈一笑,道:“大师终于来了,可叫莫某等得好生辛苦啊!”
顺着莫非的目光,众人望见两军阵营当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两个身影。“大哥!”、“皇上!”安佐与程济不由齐声发喊。原来那枯木的掌中,还自扣着一个朱允炆。枯木冷冷向他二人扫了一眼,只挟着朱允炆的掌间略一使力,朱允炆吃痛不住,闷哼了一声便即脸色苍白。安佐等见状,自不敢妄动。“你待怎样?”但见程济也已敛去了惯常的笑容,目光盯视着枯木、朱允炆二人,沉声问道。
枯木也不答话,嘿嘿一笑,自转头向着姚广孝略一点头,笑道:“道衍师弟,看在一宗同门的份上,老衲送师弟一份薄礼如何?”原来大凡这出家之人,虽不在同一寺庙剃度,皆因了佛脉的缘故,都可以师兄弟相称。是以姚广孝虽从未与枯木谋面,枯木仍仗着年长,可唤他一声师弟。姚广孝是个明白人,他自然知道枯木所说的薄礼指的便是这手中的朱允炆,遂也会意合掌笑道:“阿弥陀佛!那贫僧就在此先谢过师兄了。”
枯木闻言知已成交,即向马哈木略一笑道:“老衲知道可汗与这位施主有些交往,呵呵,这位施主的安危当下可全在可汗您的一念之间了。”此时众人心下皆明,枯木是向着朱棣一方,挟持了朱允炆以要挟马哈木退兵。
程济已从安佐的口中听闻过枯木的凶残,心下亦自惊忧,遂向马哈木拱手道:“交兵之事,绝不在乎这一朝一夕之间,念在这几日相交甚恰的情分上,还望可汗暂且收兵。军事之事,或还可从长计议。”
孰料马哈木闻言略一沉吟,随即一阵大笑,指着朱允炆向朱棣不屑道:“燕王殿下多年不见变得孬种了,竟使出这般伎俩,也不怕被人耻笑!此人原是你朱氏一门子里的,他是死是活与本王何干?想拿他要挟本王?嘿嘿。”程济闻言,心中已凉了半截。果不其然,只一眼色,未消马哈木出口下令,哈措既已会意举弓照准枯木眉心便是一箭。
哈措的箭素以快、准、力大而闻名,眼瞧着这一箭已近枯木眉心不足一尺,孰料枯木不急不徐地一声冷笑,悠然道:“既如此,那老衲也不便再自作多情了。”说时身形一摆,自行轻巧避过了那一箭,却又将手边的朱允炆不偏不倚地照准那支箭处送去。程济见状一声惊呼,霎时苍白了脸色。
安佐急欲抢身而上,未料莫非早已料准了他的动向,借机挥手凌空一掌拍了过来。安佐避无可避,只得一把将木芷盈揽到身后,同时贯气于臂,回手挥拳冲着莫非掌心迎去。二人虽说曾交锋多次,此番却是第一回正面对招。但闻“嘭”得一声闷响,安佐只觉喉头一甜,忍不住张口喷出一口血来。二人各自退跌开数步,方才站定。木芷盈一声低呼,赶忙伸手去扶。安佐先自调理了一下气息,向木芷盈含笑摇了摇头,示意并无妨碍。木芷盈见他虽受了一掌,但面色如常,料来伤势并无大碍,方才稍稍心定。再说那莫非同安佐略一交掌,也是暗暗惊心。莫非原只道安佐受姬三娘垂青调教,功力亦大不过与她相仿,但却不知安佐因纳了赤蟒蛛的精血加之那日观他与桑格雅之战时有所悟,功力已自大有精进。此刻莫非虽强忍神气未变,然自觉体内气血难平,右臂骨骼兀自传来格格碎裂之声,终也禁不住嘿地一声半跪跌在地,嘴角渗出一道血丝。
再看哈措那一箭已然射近枯木面门,偏是枯木竟将朱允炆推到身前,这一招之快之狠大大出乎众人意料。程济早已惊得面如死灰,也不顾与二人相距之远,拼命般从坡头一路飞奔过去。朱允炆轻轻叹了口气,暗道“吾命休矣!”,自闭了双目待命。
谁知就在这紧急的当口,谷地两面对穿的山风之中突现漫天落英,夹着一股清雅的淡香,直叫众人瞧得暗暗呼奇,神魂不由为之一夺。陡然间,在这漫天花瓣之中横空飞出三瓣,从侧旁直袭向那支长箭,瞬间将那长箭分割成四段,扑漱漱掉在了离朱允炆面门不足一寸的地面。枯木一见,面色瞬间一变。
还未待众人回过神来,忽又闻山谷深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辨不出是何曲调,耳听间只觉那音律流淌如山泉,清冽而不森冷,绵延如缕却又丝毫没有半分拖沓。再观那漫天飞舞飘动的花瓣,竟也似和了那笛音,缤纷有致。见此情状,人群之中唯有木芷盈最喜,她暗暗扯了扯安佐的衣袖,小声笑道:“是我爹娘到了!”
“什么人!竟敢在本王面前装神弄鬼?哈措!”马哈木令道。哈措会意,欲待举弓再射,熟料抬手间竟丝毫提不起杀意,不自禁缓缓垂下手来。而现时不光是他,两军本已成剑拔弩张之势的众军士,此刻耳聆这辨不清曲律却又和缓怡人的笛音,不由间心中的戾气渐渐为之消退。
朱棣骑在马背上,一双漆黑的瞳仁遥望着前方山谷间缓步而来的一男一女,恍然间似有所悟,廿年前的传说,孤身敌退三千瓦剌大军,不战而屈人之兵,难道竟真是这般道理?
再说枯木向知木啸云这碧云无腔笛厉害,他一手依旧挟持着朱允炆,暗自运功去抵御那笛音,却竟似丝毫御抗不着边际,想要再向朱允炆发力胁迫,竟又感体内真力调转难以从心,无奈暗暗叫苦。但观他面不改色,朗声一笑,向那已渐走近的吹笛男子道:“多年不见,木庄主功力益发精进了,着实叫老衲佩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