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灭了南京城连日的暑气。
案几上的那杯普洱茶已经凉了许久,可兀自满满一杯,一口都未被人动过。偌大的屋室内,一名男子背手立在窗前,半张脸掩在逆光的角落,叫人瞧不真切他的神情。此时雨势渐渐小了,零落的水滴子挨着窗檐一颗一颗有节奏地掉下来,砸到地上,转眼间溶入了那一地的雨水,没了痕迹。
“启禀皇上,户部侍郎夏原吉求见。”
“叫他进来吧。”男子依旧背手望着窗外,语调平缓地说道。
“臣夏原吉,参见皇上。”来人是个文臣模样,虽说着了蓑衣,但由于这场雨实在下得来势凶猛,来人的朝服已然里里外外湿了个透,尚自还在往下滴水。
“是维哲(夏原吉,字维哲)呵,坐吧。”临窗男子听见有人进来,这才缓缓转过身,用他那双深邃且自信的眼睛在来人身上淡淡地瞟了一眼,微微一笑道,“看来刚才外面的雨下得着实不小呵。把朝服褪了吧,免得一会儿着凉。”
夏原吉刚待谢恩坐下,听了朱棣那句话忙又站了起来,躬身道:“皇上说笑了。为人臣者,衣冠不整以面圣,是不敬中的大不敬。臣万万不敢造次!”
“朕,这可是为你好啊。”朱棣意味深长地看了夏原吉一眼,尔后又故作漫不经心道,“俗语有云,一臣不事二主,爱卿对此作何看法?”
夏原吉本是建文三年进士,官拜户部右侍郎,于永乐年初转户部右侍郎,进尚书,此乃后话,按下不表。夏原吉尝以廉正爱民、尽忠职守为建文帝赏识,虽只有三十六岁的年纪,可看起来却足足比实际年龄要老上一圈。他此刻听闻朱棣这一席语带双关的问话,也不着慌,整了整衣冠,不卑不亢地回答道:“臣尝闻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此当权主事者之谓也。夫昼割昏晓,天象纵无常,然终当遵循此道。观今时之日以较昨日,孰明孰灭本无定论。况日有阴晴,世有旱涝之分,均须量时而度以定其性。先民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即言日之受众在其民,适民所需,民心乃向,其芒自长;悖民所望,则人心离散,其衰必早。故微臣以为,臣为君佐,为人臣者,择主之心不可有,为民之心不可无。“
“好!爱卿言之有理。”朱棣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能得爱卿这般忠君爱民的贤臣,实乃我大明之福呵。”他伸手按了按夏原吉的肩膀示意他坐下,续道,“朕现在正有一桩利国利民的要事想交与卿办理,但盼卿勿叫朕失望呵。”
夏原吉跪地顿首道:“既是利国利民之事,微臣自当竭尽所能,鞠躬尽瘁,死而后矣!”
“朕,知你这份忠心。”朱棣伸手扶起夏原吉,续道,“江南水患,自古既是历朝历代的心病,其中尤以吴淞口和浙西一带最为要紧。朕此番遣你南下吴淞,替朕也替江南的百姓根治了这块心病如何啊?”
“臣,谨遵圣谕。”夏原吉欲待再拜,被朱棣伸手扶住了。几番交代之后,夏原吉告退而出,自去准备,不在话下。
朱棣望着夏原吉渐渐远去的背影,终于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回头朝跪在门边等候多时的宦官候显道了声:“跟朕进来吧。”,径自又踱回了屋内。
那候显跟在朱棣身后,甫一进屋就立即转身熟练地将门带上。他麻利地用拂尘整了整衣襟,尖着嗓门跪叩道:“奴才……”
“行了,别多罗嗦了,捡关键的说。”还未待侯显开口行礼,朱棣已自打断了他的话头,插口催问道。
“是,”候显媚着脸朝朱棣逢迎地笑了笑,清清嗓门续又道,“前几日有探子来报,说看到他们四人在杭州一带露过面,后来又说什么要去云贵搬救兵,再后来,就没消息了……”
“云贵。”朱棣微微皱了皱眉头,略一沉默,又立即舒展了开来,传令候显道,“你给朕去云贵走一趟,看看他们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朕即刻给你颁一道手谕,就说着你去乌斯藏给朝廷请一班僧人来颂经。还有,你自己也要留心,切勿打草惊蛇。”
“奴才明白。”候显受了朱棣手谕,亦自去了。
……
话分两头,且说安佐为姬三娘点了穴无法动弹,被她倒拖了一条腿在林中一路前行,身上为乱木碎石划割得斑斑道道好不疼痛,不由怒火中烧,破口骂道:“你个贼婆娘,小爷我好心救你,你却恩将仇报,瞧你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眼见就是一寡妇的料!”
姬三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笑道:“哼,奴家本来就是个寡妇。知道我那冤家是怎么死的吗?”她故作神秘地俯下身子,贴着安佐的耳朵轻声吐气道,“是被奴家给毒死的。”安佐望着她那张盈盈娇媚的笑脸,嗅着她说话间如兰的气息,再念及她那令人发指的言行,不由脊背发冷,陡起一阵鸡皮疙瘩,只得强作镇定,摇头叹道:“哎,可惜了,可惜了……”姬三娘直起身子,目含讥诮地盯视着他道:“可惜什么?”
安佐见她上钩,又遂自故作惋惜,连声叹道:“可惜这么一副大好容颜,偏生配了那么一副蛇蝎心肠,难怪天下人会说,哼哼……”
“会说什么?”姬三娘柳眉微蹙,厉声诘问。
“哎!还是不说了,免得过会儿被你毒死了又要叫天下人笑话你姬三娘接连两次谋害亲夫。”安佐此刻穴道未解,四肢无力只能任凭姬三娘一路拖拽,心下极是愤懑,忍不住故作无奈地摇头叹息,言语上占她些便宜。
姬三娘知道被这小子讨了个便宜,也不发作,只媚声娇笑道:“还真多亏你提醒,谋害亲夫这事做了一回也就够了。况且你又这么招人喜欢,说实话,要若毒杀了你,姐姐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呢。”姬三娘说话间在安佐俊俏的脸蛋上轻轻地抚了一把,突然像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般红晕了脸颊,望着他怯生生地说道,“不过,姐姐虽说舍不得杀你,但你这张嘴却实在不怎么讨人喜欢。要不容姐姐先毒哑了你,然后再慢慢调教你看如何?”姬三娘说罢格格一笑,敛去了颊边先前的两抹羞涩的红晕。
安佐知她歹毒且说到做到,心下亦自有些害怕,但嘴上仍故作轻松道:“毒哑了我,可再有谁能逗姐姐开心呢,哈哈,姐姐舍得吗?”
“你说呢?”姬三娘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紧盯着安佐的双眼,看得他极不自在。也不待他回答,姬三娘兰指一舒,迅速点了安佐的哑穴,一路拖着他故意朝乱石荆棘密布的地方疾奔。无奈安佐被封了穴道,只觉身上皮肤被刮擦得如火烧般生疼,却偏又发不出半点声响。
就这样一路奔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二人来到一间临水而建的小木屋前。木屋半面凌水,底部以悬空的木架支撑,结构上大致如世间俗称的吊脚楼。
安佐背上的穴道已然解开,终于可以顶着浑身的酸痛站起身来,然而哑穴尚自未解,还不能开口说话。他抬眼向木屋门楣望去,“知水榭”三字赫然映入其眼帘。安佐浑浑噩噩地被姬三娘拖着拐过了几道弯入了那知水榭的木门,只见屋内窗明几净,粉帐妆奁一应俱全,瞧模样显然是间闺房。
“这里是奴家的住处,”果然,姬三娘见安佐四处打量,遂即开口说道,“平日里少有人来,很是清净,你呀,就给我乖乖地呆在这里做个押寨夫君。”姬三娘杏眼含春,晕生双颊,说话间噗嗤一笑,倒似真有几分羞怯之意。
“谁说少有人来?”正当姬三娘欲待伸手给安佐解去哑穴之际,知水榭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其声并非格外洪亮,却兀自绵长恒久且沉如闷雷,听得安佐振聋发聩。断其声,来者内力自是不低。
安佐心下正自诧异这来者究竟是何人物,抬眼间突然瞥见那姬三娘原本红晕的脸色霎时变得一片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