汩汩的溪流从青葱的草地旁经过,湿润着每一寸饥渴的土地。大片的彼岸花开得明艳灿烂,铺满了整个山坡。喧嚣艳丽的花抵挡不住死寂的寒意,当空的烈日发散着惨白的光芒,冰冷地在山野里蜿蜒。
一座新坟孤零零地座落在山坳里,无声地在日光下抽泣。
一叠纸钱被抛上半空,又纷纷扬扬地飘落,随即又是一叠,又是一叠。
白色的纸幡在风中飞扬,忽左忽右,定不下最终的方向。
黑色的石碑竖立在坟前,“百花冢”三个字深刻在碑身之上,一笔一划,刻进坟前祭拜的人心里去。
“若不是我,你们现在正跟恩客缠绵;若不是我,你们现在正欢笑连连;若不是我……若不是我,至少,你们现在还活在世上。”穆遇将杯中酒缓缓地倒在地上,无声地念着心里的歉意,面前的坟冢里躺着那只锦囊,那只装有姑娘们簪子的锦囊。簪子上缠绕着她们的血与灵,此刻躺在黑暗的地底,逃不出生天。
“对不起,我原本只是想要找一个人,我原本以为,青楼是最容易找出黑色十字的地方,在可以赤诚相对的妓院,我以为,我能轻易地找到那枚黑色十字。可是我却要了你们的命。”穆遇潸然泪下,泣不成声,眼泪从她掩面的指缝中滴落在地,开出无色的死亡之花。
“你去国色天香楼,就是因为这个?”白荫也祭下一杯酒,站在坟冢旁像是死神的童子,散发着清冷的光辉。
“一开始,我是怀着这样的目的。我想的是,在青楼之中男人最多,我可以用下了药的酒迷晕他们,然后让小绿替我检查,找出有那枚胎记的人。我已经尽量改了规矩,几乎让所有的男人都可以进国色天香楼,哪知还是找不到。我几次都试着去怀疑,是不是我哥哥其实早已不在人世。可是我母亲那样确信,让我无法怀疑。”重度自责的愧疚感几乎要淹没穆遇,她不停地伸手去擦那永远也擦不完的泪,最后只好放弃,任由泪水去冲刷自己的罪恶感,“我以为,既然找不到哥哥,那我至少可以引出那个神秘人,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刘金鹏居然举家叛变,为了蝇头小利杀害无辜,平白夺去了这么多人性命。我痛恨自己成了屠夫的帮凶,若不是我,这些人根本不会死,所有人都不会死。”
“其实对于她们而言,至少今生解脱了,不必再强颜欢笑,不必赤裸裸地展现自己的屈辱。”白荫捏出一些纸钱撒向空中,恍惚间像是飞满了纸鸢。
“我的罪又添了许多,不知会有什么样的罚在等着我。”穆遇哭得双眼通红,红的几乎要滴下血来。
“怎么会,有时候取人性命,也是一种善。”白荫宽慰地拍拍她的肩。
“白大哥,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穆遇终于勇敢地迎上他如水的双眸。
“是什么?我知无不言。”白荫笑笑,却又觉得在这样的场合很不应该,于是尴尬地重又收敛起来。
“你似乎……对死亡看得太轻。”穆遇不知该如何开口,说重了,便会伤害他。
“是指白家被灭门的事么?”白荫又再笑笑,将酒壶提起,倒了满口,然后再次洒向坟前,他的声音忽然听起来很落寞,伤入骨髓的落寞,“因为我没有哭?因为我没有歇斯底里?因为我没有借酒浇愁?”
“只见你失态过一次,刘家剑堡那一次。可那之前你出现的时候笑靥如花,谁会想到你经历了这样的变故。”穆遇梳弄着记忆,那一次白荫的悲痛确实刻骨铭心,但就是那一次,白荫似乎用掉了他生命中所有的悲痛。
“伤心难过不会让我娘和姐姐们再活过来,只会让我在人前难堪。我想要别人记住我的开心,而不是一想起我就满是同情跟可怜。”白荫将倒空的酒壶砸碎在地,惊起了林中躲藏的鸟群,“扑棱棱”地飞向了远方。
莫言一直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缄默不语,似乎自那晚之后,他的身旁就永远站着个小眉,形影不离。
穆遇回头看了莫言一眼,他的目光依旧柔软,柔软地像是在捣衣砧上锤炼过千百次,那般的温柔里却满是隔阂,陌路的隔阂。穆遇轻叹了一声,将视线移向小眉,或许是有些眼花,在小眉的眼里,穆遇竟捕捉到了一丝笑意,像是嘲笑的讯息,又像是炫耀的神态。
莫言似乎有些察觉,像是无意中移动一般,挡住了两人的对望。
“你还在怨我杀了刘氏兄妹吗?”穆遇终于决定迈出那一步,先向莫言开口,有些事有些槛,其实只要你愿意,便可以跨过去。事实上,她很想问莫言是不是变心了,移情了。可是他们之间无名无份,甚至没有确定过关系,只是眼中风情流露,或许有那么点意思,又或许,只是错觉。既然什么都不是,又怎能问出那样的话。
“是。”莫言的回答简短无情。
“因为刘成石在国色天香楼说的那番话?”穆遇在那一刻觉得人生是如此可笑,可笑到让人绝望。
“是。”莫言依旧只回答了一个字,仿佛再多说一句就会要了他的命。
“既然他们想杀我,那我何必留他们。”穆遇直直地看着莫言,眼中尽是难以书画的幽怨,“你们谁都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若不是他们阳奉阴违,我又怎会赶尽杀绝?”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白荫大惊,转身拉住穆遇的胳膊,险些掐进她的肉里去。
“刘成石跪下来跟我哭诉,却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用毒针扎我。若不是有白龙的龙涎护身,此刻躺在这百花冢下的人又要多我一个。”穆遇的嘴角挂起一抹冷若冰霜的笑意,她又紧盯着莫言的双眼,一字一字地说道:“我最恨被人欺骗。”
莫言目光一颤,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转而投向地下,道:“若是如此,便是我误会你了。还望海涵。”
见他言语之中毫无恩情可言,穆遇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来,狠狠地摔在地上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莫言道:“你我恩义两绝,永不相见。”随即便拂袖而去,再不肯回头。
白荫上前捡起布包打开,里面正是当日莫言送她的糖人,想来穆遇一直用真气护着才没有变腐,此刻四分五裂地摊在白荫的手心里,碎成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莫言眼看着穆遇边哭边行尚未走远,上前从白荫手中取过糖人,飞奔上前拉住穆遇,却被她狠狠地甩开。
“小遇!”莫言张了张嘴,只觉得难以启齿,“对不起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穆遇抬起头来看着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往下掉,泪光盈盈的样子再也没有了杀人时的那股戾气。
莫言犹豫着往坟冢那里看去,小眉和白荫正高度紧张地看着他们俩。他在脑中斗争了一番,终于捧起穆遇的脸,随后狠狠地亲了下去。
小眉站在白荫的身后,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