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好,”玄煌依然不带感情般,如同交代公务一样道:“明日你且出谷,昆仑山东南方,有一寺,名唤普度,我要你杀了住持了然,灭了普度寺。”
玄冥猛然仰头,道:“他们……他们是些方外之士,并无——”
“住口!”玄煌冷冷喝断玄冥的求情,连空旷森冷的大殿都被他带着莫测高深的真力喝得颤抖不已,在座所有门众都噤若寒蝉。首座天胤堂——魍魂堂主那枯木般的脸上更是流露出冰冷的讥讽笑容,长相异常诡怪的天名堂主瑟魅却莫测高深地望着他。良久后,玄煌才再次冷冷开口道:“难道红莲一条性命还不够理由让你服从于我?”
玄冥缓缓闭眼,苦道:“孩儿不敢。”
玄煌似乎极为满意玄冥的乖顺,淡道:“为父允你,若此次你能在普度寺不留一个活口,我便让红莲来见你。”
玄冥豁然仰头,心头扑扑乱跳,心中不知是喜是悲,良久才压抑着颤抖的声音道:“诺。”
红莲……红莲……她是他唯一的温暖与惦念,她会记得自己么?她……过得——好么?她一定在庞大昆仑虚,唯一布满阳光的一角悄然绽放着!
……红莲……
他……成日闻着腥臭的血腥,被迫看着残酷阴森的一切,几乎快忘记温暖的触感,快忘记那段短暂而无比快慰的时光。
那冬夜的紧紧相拥,盛夏的灿然一笑,和颊边刹那的吻别……
玄冥思绪万千地回到自己住所,开始不疾不徐地仔细收拾起自己简单到有些可怜的行囊,他不知自己到达普度寺会怎么办,亦不知自己会随着大浪漂泊向哪,唯有默默地独自面对,因为,这是他在虬龙阵时,就选择的道路——这个允诺像诅咒般深深烙印进他的肌肤,比虬龙锁更为犀利的枷锁。
房门吱呀一声,轻轻开启,素纱望着玄冥在三年间已然变得高挑出众的身影,但是却显得那么单薄纤弱,带着一丝孤傲与倔强,仿佛暴风雪中傲然挺立的苍松,更心惊胆颤地害怕着他突然有一天会失声痛哭。
玄冥回头望望素纱,淡道:“你且歇息去罢,明日我要出趟远门。”
素纱却没有离开,而是娉婷走到玄冥身边,乘着清冷月色仰头望向他美得如梦似幻的容颜,轻道:“三殿下……您还会回来么?”
玄冥超脱一笑,道:“我还能去哪?”
素纱缓缓低下柔美的细颈,幽幽道:“奴婢服侍三殿下有些时日了,您从来都一身是伤回来,而后倒头便陷入沉睡,奴婢总是擅自为您宽衣包扎大小伤口……当您一连数日不归,素纱亦每日为您做好饭菜静静等候,因为总是知晓,您定会回到这里——此次……定是和从前一般罢?”
玄冥侧头,带丝迷惑地望着素纱,明是在此与素纱住了数载,但彼此间的对话少得一只手就可数出,为何今日她会如此反常?
慕容素纱并不希翼玄冥会给与她答案,而是伸手拉住玄冥右手,把他衣袖轻轻朝上撸起,只见上面大小伤痕触目惊心,有些已然痊愈,有些仍包扎着纱布,可见他身上伤处只怕更多。
一滴灼热眼泪突兀地滴落在一条裹着纱布的新伤处,晶莹的泪珠把上面已然干涸的淡淡血渍轻轻化开,如红莲绽放。
玄冥吃惊地望着素纱,有些不知所措。
素纱慌忙放开玄冥的手,背过身悄悄用袖揩干脸上泪迹,道:“时候不早了,三殿下明儿还要出远门,早些歇息罢。”言罢起脚朝门口走去。
“素、素纱。”玄冥第一次唤素纱名字,有些不自在。果然素纱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身,只侧头柔声问道:“三殿下有何吩咐?”
许久许久后,玄冥方才道:“——你曾告诉过我,你母亲与你失散多年,我……我此次出昆仑虚就去帮你打探,你告知我姓名地址,可好?”他只是想告诉素纱,他会回来的,他不想让这个与他一般孤苦的娴雅少女独自心事重重。
素纱全身一震,颤声道:“三殿下……我早在两年前便设法打探,已知晓母亲去世多年了,您……不必有任何挂怀自可放心离去,我……我在这,天天盼着您……”她后两句话已说得细若蚊声,话音刚落,她便抬脚冲出玄冥卧房,苗条身影逃一般隐匿于一片浓墨似的夜色之中。
玄冥望着她渐渐消逝的身影,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奇异的感动。但他怎么知道素纱此时心中莫大的痛苦正是来自于他——如此玄冥,怎么能做冷血无情的杀手呢?他心性纯良得让人不忍伤害……
昆仑虚深谷最僻静的居所内,各自怀着满腔的心事不安入眠,迎来阴郁的黎明。
普度寺——与世隔绝的清净之地,在巨大的昆仑山脉一角存在了不知多久,神秘与孤寂笼罩在这座小小寺院上空,祥瑞而安详。
大清早,小沙弥拿着扫帚打开了寺门,打算把昨夜被寒风扯下无数的落叶清扫干净,不想一打开门,就见一位身着黑衣的纤弱少年雕像般伫立于石阶下,仰头望着阴郁的天空,一头长过腰,反射出奇异温润银光的丝缎般黑发随寒风飘舞。
似乎老天正犹豫该不该在这萧瑟的秋天撒下几滴更为惆怅的雨滴。
小沙弥讶异地仔细打量着这位莫测高深的来人,昆仑山角周围零星布满村庄,具是藏民,只信仰藏传佛教与密宗,并不信中原佛教,偶尔重大节气才会有数个生活在藏区的少数汉人来此敬香,所以在如此平凡的一天突然看见一位气质高贵中原打扮的少年人站在门口,却是让人费解。
那少年听到开门声,不疾不徐地转头望向小沙弥,一双琉璃般绝美的双色眸流露出的气息竟超脱得让人难以想象,仿佛天下具亡也事不关己一般。他仔细打量着这本该早已衰败的寺庙,看这里地势,四面环山,羊肠般的幽豁曲折地爬在其中,地形显示出大阴大邪之式,偏偏有这座规模不大的小寺,散发出的阵阵祥瑞,把方圆百里笼罩于一片佛光之中。
小沙弥放下手中扫帚,合起双手,朝玄冥躬身道:“施主,不远万里而来,旅途劳顿,何不进寺歇息一会?”
玄冥轻轻抖落身上露水,他在这已然站了一夜了,听小沙弥如此一说,便起脚进入寺内,小沙弥也随之跟着进去。
寺院占地不大,干干净净,穿过禅院,上得数级台阶便是大殿,玄冥走进大殿细看,里面有两个小沙弥在打扫,刚刚点燃的青香渐渐弥漫而生,闻之只觉心头宁静,不远处正上早课的几个和尚那肃穆梵唱若有似无地传来,大殿正中莲花台上端坐着一位泥胎如来,右手抬于胸前拇指扣住中指,眼睛半开半阖,微微低头望着玄冥,仿若洞悉万物,宝相庄严。
一位小沙弥看玄冥气度非凡,便去取了三柱青香,双手交予玄冥。
玄冥缓缓垂眼望着沙弥手中青香,并不接过,而是朝石佛微微躬身,随即转身而去。事实是,他心中亦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得自己并没有拜佛的资格,或许须臾后,他便会血洗此寺。
“施主不远万里而来此,不就是拜佛么?为何又见佛不拜呢?”随着说话声,殿外走进一个老朽僧人,身着洗得发白的米色僧袍,看起来似乎已到耄耋之年,形貌佝偻孱弱,却和蔼万分,气质内敛温润。
玄冥仔细打量着亦同时在打量自己的老和尚,淡道:“你是了然?”他此话问得极为无礼。
不想那老僧却微微一笑,念句佛号,缓声道:“贫僧法号正是了然——施主可是从深山玄火之地而来?”
玄冥微微一惊,反问道:“你知道玄火门?”
“稍有耳闻。”了然微笑道:“小施主心思深重,凡玄火门中人,各个都带着无边煞气,心思更是曲折难测,且只拜玄火,不拜神佛。”
玄冥淡淡一笑,轻道:“我不拜玄火,更不用说拜什么神佛。”
了然听后垂眉道:“阿弥陀佛,小施主若不是来拜佛,可是有其他更要紧之事?”玄冥单刀直入道:“我只知道,昆仑山一脉绵延,所过当地极为稀少的居民具是信奉天地雪山湖泊,极西北之地似乎信奉一种名为伊斯兰的教派,为何大师偏要在这边远荒凉之地独独立一座汉传佛院?”
了然侧头望望玄冥,显然这位神秘少年性格颇为孤僻,不善与人打交道,所以说话极为我行我素,且不大懂礼法。于是和声道:“佛家只求佛缘,不讲其他,当年贫僧云游来此,但觉此地有佛缘,便在此种了佛根。”
玄冥听后,明白这老和尚是不会告诉自己真话,于是起脚就朝殿外走去,只是想速速离开这里。
“小施主,”了然突然开口叫住玄冥,对着他纤长背影道,“魔由心生,回头是岸——汝本为善,反背道而驰,逆天行之,终脱不了因果报应。”
玄冥心头大震,良久后,他才断然道:“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懂!——我不信魔,更不信佛,我只信我自己。”因为神没有救他,魔也对他视而不见,唯有自己拯救自己。
言罢,头也不回就起脚似风般走出寺外。
了然长叹一声,望着玄冥渐渐远去的孤独背影,缓缓轻念:“须菩提,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修一切善法,即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须菩提,所言善法者,如来说即非善法,是名善法……”
(“须菩提……是名善法”点出金刚经第二十三品:静心行善分;其大意为:诸善奉行,诸恶莫做。藏地密宗盛行于7世纪松赞干布时期藏传佛教。此小说历史背景为晋朝,比期间较远,按理不该有大乘佛教与密宗藏传佛教,但通俗小说,宗教年代会有所混淆,请众位看官万万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