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玄煌不期而至,玄冥与琅邪逃出昆仑虚后,整个天寒地冻的昆仑虚内再次沉寂下来。仿佛原本就清冷孤寂的苍白世界再次陷入了深度睡眠中,即使天崩地裂也无法把它唤醒。
就在这般冰雪世界中,红莲仰头望着昏聩天空永无止尽地飘洒下冰冷冷的雪花,她开始空前地不信任昆仑虚内的每一个巫女,她们呼吸出的鼻息都带着冰冷的味道,她们望着她的目光都是警惕与疏离,她们毫无表情的容颜,在看红莲时都多了一层隐忍的狰狞和嗜血。
红莲忍无可忍,唯有成日躲在冰琅居,苦苦等待着琅邪回来,告诉她:玄冥此时很好,玄冥等着她去找他。
十天终于艰难地熬过去了……
第十一天到来了……
而后是十二天……
十三天……
此时,红莲哪会知道琅邪、十翼与玄冥正在秘密策划着推翻玄煌铁血统治的每一个步骤呢?
漫长的等待让红莲变得形容枯槁,憔悴不堪,加上玄煌给她的当头一棒,更使得她绝望之极。红莲觉得自己倘若在如此等下去,就会发疯了。于是悄然离开了冰琅居,向海崖边那座荒芜孤寂的八角亭而去,因为那里是玄冥第一次对她一诉衷肠的地方。
万分小心地穿过巨大冰晶长廊,没有碰到任何一个巫女,原以为相安无事的红莲刚放下一颗心,却被倚在长廊口的黑衣男子惊得转身往回走。
那黑衣男子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忙移动高大健美的身形,迈开大步追上欲逃跑的红莲伸手狠狠拉住她纤细的手腕,狂怒道:“你为什么要躲我!我已在此等了你三天了!”
声音掩不住的炽情烈焰。
红莲忙回身挣扎道:“二皇子,放手,在如是,莫怪红莲喊人了!”
“我爱你,我疼你,我想见你,你便这般躲我,怕我,厌恶我?!”玄瞳狂烈地伸臂狠狠抱住红莲,吼道:“你叫!有本事你叫!”
红莲深吸口气,闭上眼,默然抗拒。
“我自伤一好,没日没夜地想你,想你为我抚琴,想你在玄祀上妙曼舞姿,想你怜惜我的神情。我挣扎过,痛苦过,你以为我就不想放开你么!”玄瞳再也不是那个傲慢清高,漠视一切的贵族王子,只是一个像玄冥一般孤独的少年,苦苦寻求着一个温暖的避风港,他把头埋入红莲颈窝,涩声惨然道:“但……我做不到。”
红莲愣了愣,依然决绝地拉开玄瞳双手,推开他的怀抱,淡漠道:“二皇子请回吧,以后再也莫要来昆仑虚,你我之间瓜葛一笔勾销。”
玄瞳愣了愣,转身拿过一直倚在旁边的一个四尺长的窄长木匣,双手递予红莲,高声道:“你不爱我可以,我乃玄冥剑下败将,绝不会耍赖不认,你故是喜欢玄冥,我更无资格强求,但我却要让你知晓我的心,用情不比玄冥少。——玄冥那人狡诈多谋,心机深重,将来你必难驯服他,届时他伤你气你,可以来寻我,只要是我玄瞳做得到的,定会为你做到。”顿了顿,玄瞳一改往日傲慢语气,低头望着手上木匣,慎重道:“此瑶琴乃我娘遗物,名唤‘烈歌’。你收下它,算是答允我的要求,也算是赔你那日被我摔坏的琴。此后相见,你并不必像见到罗刹鬼怪般躲我。我愿做你一辈子的蓝颜知己。”
红莲仰头望着玄瞳俊朗出尘的样貌,怎么不会理解玄瞳对她提出了一辈子等待的沉重诺言,他的苦痛与玄冥一般的深重,但他与玄冥不同的是,玄冥把苦痛化为了深埋心底的憎恨,像一杯越摆越醇烈的毒酒,终于扭曲变形,成为深深躲藏于暗夜的浑身是火的修罗怪物。——而玄瞳则是不原谅,不原谅他自己,不原谅玄火门,以征服玄火门作为最大的报复,把自己的伤痛和仇恨化为嗔怒,化为血化为火!化为一曲孤单而狂傲的烈歌。
红莲长长一叹,垂下眼,淡道:“二皇子,这琴,我是不会收的,你沉重的允诺,我更是背不动的。”
“为什么!”玄瞳倏然皱眉,高声大吼道:“给我个答案!”
红莲呵呵轻笑,淡道:“答案答案,事情的真像往往残酷得难以接受——为什么每一个每一个人还要苦苦追寻呢?玄瞳,你走罢。”
玄瞳仰头质问红莲:“你这般,待我可算公平?我问了你无数个为什么,你都没有回答过我,至少这一个,我要听到真话。——给我个死心放开你的理由。”
红莲咬咬牙,终于仰头无畏望着玄瞳,深深隐藏住自己的悲哀,深深隐藏住自己的无助,娓娓而道:“不久前,吾王——也就是你的父皇,亲自向我提亲,命我嫁于玄王,成为玄火圣妻。我已答允。”
“……你、你说——什么?”玄瞳愣然半晌,方难以置信地又问一遍。
红莲一字一顿沉声道:“不日后,我便是新一任玄火圣妻。”
玄瞳当即脸色刷白,如同五雷轰顶,全身剧颤,不知所措地喃道:“不……不会!怎么可能,你——你怎么会答允,你定不是自愿的!是父皇逼你,是他逼你的!”
红莲脑海中浮现出玄冥那绝世容颜,想着他苦苦叹息:“我是你的亲生儿子啊,你们为何要这般待我?”想着玄冥无助地涩声喃道:“冥哥哥太累了……”想着他的一切难以承受的悲苦。红莲又看着眼前惊慌失措的玄瞳,最终沉声道:“不,是我自愿的,我讨厌受人摆布,讨厌他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奈,我想爬的更高,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应允吾王,事实上,这一天我盼了好久——”
“够了!!”玄瞳双臂一抖,瑶琴摔落在地,琴盒开启,里面一具古朴锃亮的瑶琴重重跌出,顿时砸出数道裂纹,他朝她近乎疯狂地大吼道:“你以为这等玩笑很好笑?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对你死心?!你这个——冷酷的女人!”
为什么……为什么每一个人受伤后,都要无情地指责红莲,指责红莲是冷酷的呢?
可是因为,他们想在红莲这里寻求更多更多的温暖与柔情?
红莲仰头,用一双坚定得怕人的双眸深深刺入玄瞳心间,她——最终一句话也没说,没有辩驳,没有承认。
玄瞳顿时魂不守舍,干笑着胡乱说道:“我玄瞳瞎了眼,怎会爱上你这等水性杨花的女人,哈哈,玄冥也瞎了眼,疯了,全疯了!红莲,原来你与世间任何女子毫无区别!冷酷、自私、势力……老子、老子再也不要见到你这个满脸妖气的贱人!”言罢,再不管地上瑶琴,转身像逃一般地离开了冰晶长廊,仿佛红莲是个吃人的梦魇,随时都会追向他,而后一口吞噬。
直到玄瞳身影再也看不见,红莲方惨然一笑,长叹口气,蹲下身轻轻抚着地上裂痕满布的瑶琴,悄然哽咽道:“裂帛之声,碎弦之音,还有——心碎的声音罢?”
父子之间的仇恨,乃是天地间最悲哀的仇恨,红莲宁可他们恨自己,也不愿在加重父子间的间隙。
玄瞳迷迷瞪瞪地逃出了昆仑虚,失魂落魄走到玄玦大殿,此时也想不起什么礼法规矩,上得高墀,一屁股坐于玄王宝座之上,脑海中一片混乱,就如狂风吹乱雪般让他难以思绪。
那凌乱的记忆拉回了小时候,躲在母亲身后,死死揪着母亲的裙褶,慌张望着眼前狂傲俊朗的陌生男人,那男人伸出手指抚开母亲脸上泪水,柔声道:“鸣凤,本王对不住你们——”
“你自然是对不住的!七年——整整七年,你都不曾来看望我们母子!若王上对鸣凤无情,为何当时把我强行掠回玄火门?”鸣凤近乎歇斯底里地拉住如受惊小兔的小小玄瞳,向玄煌面前推去,一扫平日的温柔贤淑,逼迫道:“叫父皇,快叫父皇,让他看看,瞳儿怎么就比不过那荒山野岭来的蛮夷妖女生的鬼童!”
“放肆!!”玄煌豁然皱眉,雷霆之怒更不留情地显现出来,“毓儿乃是正宫,她所生嫡子日后当之无愧为玄王,瞳儿自是比不过冥儿万一!”
“——玄煌!——你,你——”鸣凤气苦之极,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泪都忘了流,她忙抚住昏眩的额,纤细的身形摇摇欲坠。
“不准你欺负我娘!”玄瞳咬牙冲上前,忍下心头惊惶,抬起小脚就向玄煌腿上狠狠踢去,他哪里知道眼前之人是强势无比,高高在上的玄火之王,更不记得眼前这个霸气十足的男人是在襁褓里抱过他的亲生父亲。
玄煌见鸣凤身形摇晃,也顾不得撒泼的玄瞳。忙伸手扶住她,皱眉相劝道:“你做事一向大方得体,深得我心,且心胸宽广,为何就容不下巴毓母子呢?她初来乍到,又刚刚产子,很是不安,本王还想指望你多去陪陪她,照顾她——”
刚缓过一口气的鸣凤听到这些话,更加气愤,握起拳头就向玄煌身上狠狠打去,嚎啕道:“陪陪她,照顾她……而我刚刚产子第二日,你就率领大批人马远赴西南,一走就整整七年啊!你教我怎能不恨你怨你——”
鸣凤的哭喊回绕在玄瞳耳际久久不散……
那是一个女人最为深切的哀怨与悲叹。
后来——巴毓突然无故带着襁褓内的玄冥逃出玄火门,玄煌疯了一样追回哀牢山,但带回来的,只有嗷嗷哭号的玄冥,不日后,玄煌对玄冥态度空前巨转,而玄冥也消失不见了,谁都谣传玄冥已然死去。玄煌也像变了个人似的,更加冷酷无情,杀人嗜血,但夜间,这个强势的男人总是把自己锁在卧房内,谁也不准入内,鸣凤成日以泪洗面,点着盏宫灯站在门前,只希望玄煌能够回来。就这么等着,直到……深夜……
忽然有一天,玄煌闯入了鸣凤居所,当时正在自豪地望着小玄瞳使出玄火燃化一团生铁的鸣凤欣喜过望,忙过去搀扶玄煌,玄瞳却冷冷望着自己的父亲酩酊大醉的模样,心中充满憎恨。却听得玄煌胡言乱语地喃道:“毓儿,巴毓……我想你想得好苦……你为何这般待我?你若死,吾心死——吾心死……天下!天下人皆该死!我要杀杀杀!杀光你们所有人!——你!”他伸出指头狠狠指向搀扶着他的鸣凤,接着又指向站在一边的玄瞳,“还有你!”最后,他指向夜空,万分凄厉地狂吼道:“巴夜——巴夜——!!你永远也别想得到我的毓儿!你给我好好看着,那个孽子玄冥会因为你,付出最惨烈的代价——!!”
当玄煌说完这几句话,鸣凤顿时脸色惨白,她苦笑一声,心如死灰。第二日,鸣凤就从角楼上跳了下去,正逢玄瞳路过此地,亲眼看着自己母亲死在面前,脑浆迸裂……
鸣凤还是爱玄煌比爱自己亲生儿子多……
多得……连自己的命都成为了爱情的祭品。
玄瞳狠狠皱眉,心中的空与痛无言诉说,除了对玄王的位子进行最深通的报复,还能怎么做呢?还能去恨谁呢……
他不过——是个被遗弃的孤独人罢了。
“——瞳儿。”不知何时,一个阴沉的声音在他的耳旁响起,打断了混乱的思绪,玄瞳回神向声源望去,只见玄煌不知何时到来站在他身旁,玄瞳皱皱眉,却没有说话。
玄煌伸手拍拍玄瞳肩膀,难得带上亲情的感情,说道:“迫不及待想登上玄王宝座啦?”
玄瞳双眼危险地眯起来,傲道:“一向都迫不及待,老东西!”
玄煌仰头哈哈大笑,口中连叫好,片刻,他从怀内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半透明玉骨瓶,上面殷红血丝满布,交予玄瞳,笑道:“此乃为父花费大心血炼制的‘紫金摄魄瓶’,里面紫金液可增你两甲子功力,及其珍贵,待修炼打坐时把它尽数饮完,而后用玄火在体内淬炼,不出三日,你便可轻松赢过玄冥了。”
玄瞳接过这冷冰冰沉甸甸的紫金摄魄瓶,隐隐听得里面冤魂哀嚎,鬼哭狼嚎,说不出的瘆人,他警觉地望向玄煌,猜测玄煌言下之意可是已然知道上次在昆仑虚与玄冥私自斗殴之事。
玄煌笑了笑,道:“今后吾儿安心修炼,玄王之位迟早是你的,到时要什么佳人没有?何况区区一个卑贱的红莲女呢?”
此话一出,玄瞳心头禁不住狠狠一抽,强自忍住不再言语。
“你喜欢莲儿那女娃,为父不是不知道,但红莲乃是琅邪身边最亲近之人,你上次也说过,琅邪威望渐高,法术神功更是精进若日行千里,怎能不防?”玄煌伏下身,在玄瞳耳边沉声道:“为父这是为你不日登上玄王之位铲除异己,这份苦心,也只有吾儿得知啊。”言罢,他仰身朝玄瞳微微一笑,转身缓缓走出了玄玦大殿。
再次寂静的玄玦大殿多了一层阴谋的阴影,只剩玄瞳神情复杂地坐在那里,用颤抖的手死死捏着那个阴魂缭绕,邪气难散的紫金摄魄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