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地宁静时光匆匆流逝,红莲再也没有见到玄煌。除了自己已经不在冰天雪地的昆仑虚外,冰雪的牢笼换做了宽阔华美的寝殿,凋敝的后花园,周遭一切都没有变化,被软禁着,被世间众人隔离和遗忘。
红莲迫切地思念着琅邪,迫切地思念着自己熟悉的环境,她哪会想到终有一日,会如此怀念她几乎憎恨了一辈子的昆仑虚……因为她最最思念的那个人永远不会在这里出现。
……玄冥,他现在怎么样?他怎么能这样追着来?——他真是……很蠢。
其实蠢的何尝是他一人?红莲步入长廊伸手抚着外面破败的枯枝,仿佛这里的春天永远永远不会再来。红莲长叹一声,她都忘记天上太阳是何等温暖,都忘了漫山遍野的春意是多么叫人欣喜,忘了夏末的萤火虫映射在玄冥光芒闪烁的瞳仁上……是多么叫她心动。
如果当初她不是贪恋这太过美好的恋情,如果当初她不是那么贪婪地想一次次汲取占有玄冥温暖的体温……如果当初她趁自己还有接近燎日玄龙的机会,就把巨剑刺入体内用自己的血封印……那,一切可会不一样?
红莲苦笑一声,这些,都是她自找的。她自嘲似的摇摇头,漫无目的地继续向前走去,这是她每天打发被软禁的漫长白昼所能做的唯一的事,后面四个神情冷漠呆板的黑衣侍女一言不发地跟着红莲到处转悠,宛如她甩也甩不脱的千斤重的影子。
红莲来到一个朽烂的秋千架旁,伸手轻抚绳索,昔日的精心修饰早已褪尽,秋千载人的华美板面,其色泽也暗淡破烂。和第一天看见这个秋千的感觉一样惊异,冷血可怕的玄火王,他深埋的庭院中竟然会吊着这样一种女孩子爱玩的摆设……红莲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用脚撑地轻轻摇动,秋千发出一种不安的吱嘎声,仿佛随时都会掉落解体。
过了良久,突然听得从长廊那头传来一阵轻灵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来得好快,瞬间便来到秋千周围领域,伴随着急躁的脚步声,还有一个霸道的吼叫:“老东西,给我出来!你明知是我通风报的信,为何不处罚于我!难不成你早就——”
红莲顺着吼叫望去,只见眼前豁然挺立一个身着紧身黑衣滚血红龙纹图腾,背后背着一把烈焰缭绕的大刀的俊美男子。红莲些微讶异地愣在当地,不发一语。
心急火燎的玄瞳似乎根本没想到会在此突兀地碰到红莲,望着眼前冷艳少女已束发改成少妇装扮,脸上胭脂淡抹,却掩饰不了万千的心碎和落寞,宛如一朵被冰雹击打后还倔强挺立的绝俗莲花般……玄瞳顿时尴尬万分地倏然闭嘴,隐忍着撕心裂肺的苦痛,良久后,才干涩地嘶声道出:“母、母后……”
红莲急忙侧头躲避这个犀利的措辞,淡道:“玄王大人自那日婚宴当晚露过面,便再也没来过。你走罢。”
玄瞳冷冷一笑,道:“这便是你急于嫁给我父王,所过的锦衣玉食之安逸生活?——我何尝会想到你是如斯虚荣、贪婪、寡情、残酷——”
“二殿下!您此时正对吾等主母说话,请莫要坏了规矩。”红莲身后一位侍女出言制止玄瞳过分的言语。
“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玄瞳气势汹汹地冲上前,隐忍了多日的怒火终于爆发,一发不可收拾。
红莲惨白着脸倏然起身,冷道:“够了。我累了。回去。”
玄瞳不顾礼数,猛然揪住红莲宽大的衣袖,凶狠地笑道:“老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倘知晓你心中一片冰冷,根本没有半个人住下,你猜,我会怎样?”
红莲慌张地揪着自己衣袖,惶急道:“我乃你等母妃!”
“我不管!”玄瞳狂傲地把红莲拉得更紧了。
旁边四个侍女恼火地围住玄瞳与红莲,抽出身上匕首利刃,其中一个冷道:“二皇子,莫要太过分!”
“哼,一群杂碎。”玄瞳哪会把她们放在眼内,抽出身后烈焰缭绕的狂霸大刀,流星般灼热的光芒飞速闪了四下,掀起一片血幕,怵目惊心……
红莲眼睁睁望着尸首分家的四个侍女头颅掉地,身躯却依旧伫立,吓得愣在当场,片刻,她倏然仰头,愤怒之极地狠狠推打着玄瞳,口中狂吼道:“放手!你这个冷酷无情的刽子手!——你怎能如此狠毒!”
玄瞳单手制住红莲,仰头哈哈大笑,道:“玄火皇族每个人都是嗜血怪物,区区几条贱命又算得了什么!”顿了顿,他手上狠狠用力,捏住红莲双腕,嘶吼道:“你以为你又能高贵到哪去?!卑贱冷血的跳舞女!”
红莲浑身一僵,侧头垂眼躲避着玄瞳犀利的目光,苦道:“我知道。”倘若她是高贵的,怎会沦落到阶下囚的地步?怎能连保护自己爱人的能力都没有?怎会走到这步田地?
玄瞳望着红莲凄楚的侧容,心头热血汹涌,却夹杂着万千愤怒和悲哀,倏然伸臂紧紧抱住红莲,苦道:“可恨!你可知我有多恨你,恨得想把你吞入腹中,恨得想把你磨成灰一口一口舔舐殆尽。——你能选择玄冥,你能选择我父王——为什么就不选我?!我也是高贵的玄火皇族一员啊!!”言罢,他像疯了一样低下头吻住红莲樱唇,手上用力,撕纸般撕裂红莲身上衣物,带着万千的痛苦和愤怒用力搓揉。
红莲起先吓得不顾一切反抗,趋于本能保护着自己,但她哪会是玄瞳对手,长叹一声,回手放弃一切抗拒,闭上眼,看见的想到的只有那个美得镇魂摄魄的容颜。
玄瞳万般陶醉地舔舐着红莲细白的脖颈,嗅着他魂牵梦萦的少女体香,微微抬起红莲的冷艳面庞,望着她死灰般的容颜,突然反映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何等过分和耻辱的事情,玄瞳抚着红莲的颊有些颤抖,涩声道:“为何不反抗?”
红莲,轻道:“肉身总会死去化作烂泥。”顿了顿,她又轻声道:“玄瞳,我知你心。你是个好人。我赌——你会停手的。”
玄瞳倒吸口冷气,像丢烫手山芋般倏然放开红莲,捂住额,嘶声道:“闭嘴!你还不如杀了我来得痛快。”
红莲缓缓拉紧自己衣襟,抑制住因为害怕而瑟瑟颤抖的身躯,转身欲离开此地。
“女人。”玄瞳却再次拉住红莲,僵持良久,才吐出这句话语:“想见他么?我可以带你去。”包含着试探和歉疚的问句,夹杂着玄瞳万千复杂心思。
红莲浑身一僵,沉默半晌,不敢言语。
玄瞳待问出这句话,就已后悔莫名,此时看到红莲微微颤动的背影,越发觉得心如刀割,缓缓收手放开红莲,低声道:“——对不住。”言罢,转身便要大步离开。
红莲听着玄瞳越走越远的步伐,神色也随之越来越慌乱,理智与情感天人交战,突然,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就转身急切吼道:“等等!”她大步追上去,死死揪住玄瞳,像个疯女人般声嘶力竭地央求道:“我想,我想!带我去,就现在!求你!他现在何处?他的伤不要紧吧?他可好?他会恨我罢?——他应允过我要好好活,他决计、决计不会说了不算的!”说着,泪水滚滚而下……
玄瞳苦涩又欣慰地缓缓闭上眼睑,涩声道:“我就知,你心中装的,只会是他。”
“站住!”一个黑衣玄火门狱卒拦住了大牢入口,“没有吾王命令,谁也不得进入。”
玄瞳从腰间掏出一块刻有烈火图腾的玄铁令牌,傲道:“狗东西,看清楚!老子二皇子玄瞳。”
那狱卒眼望向令牌,吓得脸色蜡黄,有些胆怯地跪下行礼道:“小人不识少皇子亲临,罪大恶极之至。——皇子请!”
玄瞳冷哼一声,环住一旁身着缁衣披风,头戴兜帽的人的细弱肩膀,便一同进入深牢。
狱卒有些迟疑地微微仰头询问道:“少皇子,小人斗胆,敢问这位是……?”
身着披风的人颤了颤。玄瞳立时恼怒地大吼道:“这也是你问得的?!”
那狱卒脸上现出为难神色:“不敢冒犯少皇子,只是里面关押着一个要犯,倘若有何闪失,小人就是十条小命也担待不起。”
玄瞳倏然抽出后背烈火缭绕的大刀,比岩浆还灼热的刀锋抵住狱卒咽喉,冷笑道:“老子在问你一次,你还担待不起?”
狱卒吓得脸色惨白,哆嗦着只好道:“小人……小人……担得起。”
“哼,这不就结了。”玄瞳收回赤啸刀,拉住红莲接着往里走:“真他妈费事!”
两人被一路盘查,跟着玄瞳辗转来到阴暗潮湿的玄火门深牢中,这里是那么阴冷压抑,比墓穴还要了无生趣。仿佛通往地狱般悠长难耐,红莲每走一步就心碎一分……受此磨难,关在此处的,不该是玄冥,该是她……
仿佛察觉到红莲的绝望,玄瞳伸出有力的臂膀揽住红莲,口中却道:“莫要忘了,是你把他害到这步田地,他会如何看你呢?”
红莲浑身狂颤,却没有回话。
行走良久,地势越来越低,红莲知道已经到了囚洞最底部,就算四周点着无数照明的火把,都觉得昏聩阴冷。终于到得尽头牢房处,玄瞳命狱卒打开千斤重的厚厚铁门,拿过火把便一拉红莲侧身而入。
红莲甩开玄瞳的手,望着里面黑得如许怕人的世界,没有挪步。玄瞳冷笑道:“你想打退堂鼓?”
令人意外的,红莲摇摇头,伸手拿过玄瞳手上火把,轻道:“我想与他单独谈谈……可以么?”
玄瞳皱起眉头,一种暴戾、愤怒、哀伤的神色一闪而逝,艰涩地缓缓点头应允:“既然我答允带你来。”说罢,侧身上得阶梯,让红莲独自抬着火把进去,红莲万般感激地对玄瞳抱以柔和一笑,但那笑容看来脆弱得像随时都会破碎。
红莲缓缓走了进去,把牢门关上。
玄冥被瑟魅朝露刃上的毒液侵蚀得昏昏沉沉,他不知在这黑牢里昏迷了多久,醒来时发觉双手被两条手臂般粗壮的铁链捆绑着,腹部伤口已经干涸,似乎伤势没有想象的严重,也不知道体内到底沉积了多少毒素。他自嘲地轻笑一声,反正一时半会儿不会死。
这段时间玄煌来过一次,只开门望了他一眼,似乎只是为了确定他是否还活着,然后厌恶地匆匆离去。
此时铁门再次打开,一丝气若游丝的微光透了进来,隐隐听到了说话声。玄冥昏沉地微微扬起千斤重的头,睁开寒光闪烁的猫瞳望向渐渐来到他面前的人影。
红莲望着被铁链捆绑着,显得憔悴如斯的玄冥,忍不住哽咽出声,她深吸口气,平复下心情,把火把插在一旁石壁风洞中,从怀内拿出金疮药纱布等物,小心地拉开玄冥衣物包扎起来。
玄冥侧头望向红莲,突然呵呵轻笑起来:“你盘起了长发,也很好看……玄煌为你插的簪?”
红莲隐忍着侧过头,只想快些把伤口包扎完。
玄冥轻轻摇头,淡道:“何苦?让我死在这里,岂不更好。”
红莲深吸口气,沉声道:“你答允过我,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要你死,你就不能死。”
玄冥却侧头呵呵笑起来,那美艳绝俗的容颜,配上再也适合不过的优雅轻笑,简直美得难以描述,却带着万千的冰冷和狠绝,让人心惊胆寒……世间最魅惑的冷笑。他笑了笑,终于停下,柔声对红莲说道:“这个允诺,是要用你的爱来换的,你的爱都没有了,我还要听么?”
“那你就恨我罢,恨得咬牙切齿,恨得欲把我碎尸万段。”红莲仰头,目光对上玄冥眼眸,“恨着我,活下去。”
玄冥浑身震颤,一双深不可测的黑蓝眼眸也渐渐被暴戾和狂态渲染,突然,他歇斯底里地朝红莲吼道:“难道你不为你的所作所为做半分解释么!!你这个寡情女人!!告诉我,你为了救我才会嫁给玄煌!告诉我,你为了封印燎日玄龙才无奈背叛我!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爱我!!”
——你爱我,裂帛之声般震颤灵魂。
整个墓穴般寂寥的牢狱被玄冥猖狂的声音占据,久久才消散。
红莲愣然片刻,放开玄冥,淡淡一笑,“我骗你的。”
我骗你的……碎弦之音否决了曾经的一切过往。
“不……”玄冥被眼前的事实打倒了,他的一切臆测,也只是臆测。人心最善变,但他以为其中不会包括挚爱的红莲……他又错了。
玄者,冥也……本该默然无有。是他一直不甘如此命运,强求的太多而回应的恶果。
是呀,他这种被父母憎恨着生下来的怪物,有何资格爱和被爱?只不过增加更多更大的耻辱。
“为什么骗我……”玄冥心如死灰,连嘲讽的笑容他都没有力气显示了。为了红莲,他可是把一切良知,把自己的灵魂都出卖给了魔鬼啊,这一切所求,不就是希望她能爱自己一点吗……
红莲起身俯视玄冥,压抑着颤抖道:“玄王要我这么做。——我怕死,我更爱我自己,为此我宁可出卖自己的一切。”
玄冥神色瞬间黯然,眼眸中闪烁的光华也熄灭了。他了然地微微点头,让人出乎意料地轻道:“苦了你。”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红莲被这三个字搅得撕心裂肺,逃一样向后急退三步。玄冥低头思虑良久,整个阴湿的牢狱像了无生趣的墓穴般寂静孤独。这是红莲此生最煎熬难耐的时刻。
表面的宁静,内心却被玄火焚烧折磨。
每一瞬间,都像百年般漫长。
永远没人能猜到此时玄冥在想什么。
终……玄冥抬起了头优雅一笑,那笑容背后,是万千的绝情和冰冷,像情人间的呢喃般柔声道:“滚。下次再见,会杀了你。——我恨你,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恨不得剖出你的心吞入肚中。你这个肮脏低贱的跳舞女。”
对,这样就好。红莲压抑着喜悦与欣慰,长叹一声,拾起火把忍不住最后再看他一眼,他决绝的脸庞再次被蓬勃的生命力充斥,却是像鬼怪般狰狞恐怖的恨意,就连修罗都要望而却步,凛冽凶戾的眼神重新闪烁燃起的光华,让红莲吓得浑身颤抖。
红莲转身徐徐走出牢房,她能轻易感觉到玄冥的眼神把她扎得千疮百孔。直到铁门把玄冥的视线阻隔。
狱卒走了过来把铁门上的锁重重锁紧。等在一旁难耐莫名的玄瞳见红莲终于出来,焦急道:“进去这般久,怎么——你的脸色变得比鬼还苍白。”
红莲仰起空洞的大眼望向玄瞳,他的脸庞显现出的竟然是玄冥带着奇妙优雅的冷冷笑容,她忍不住喟叹一声,一头栽倒昏迷在地。
从今日起,破茧之声在压抑了许久后终于爆裂,从中应运生出一个无心无爱,毁天灭地的——笑面修罗。
被玄火诅咒缠绕上的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