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的大街上人潮涌动,小商小贩的叫嚣声不绝,每个人存在在这条街上仿佛都有自己的目的,可是小雪没有,她也不知道自己脱离那片自己一手造成的焦壤后怎么就混混沌沌的来到这里,即使这条大街和京师的一样繁华得叫人心醉和沉迷,但对于她来说仍然是陌生的,因为这里没有陆晴雨。
此时的小雪满面尘垢,衣衫褴褛,谁都不会想到这个曾被天下最强势的男人捧在手心里宠着的本应该比公主还骄傲的女子会落魄成这个样子。身上的衣服还是睡前的缓袍,自然没什么值钱的饰物镶在上面,发髻上唯一的饰品——碧泪也丢在竹林里,脚上不知何时跑掉了一只鞋,现在那只又白又嫩的小脚上早就血迹斑斑了。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或是直接是钱的东西可以让小雪暂时用来换一碗廉价的阳春面,小雪第一次觉得原来饥恶的滋味是这么让人难以忍受。
天已见沉,此时已是深秋时节,白日里温度就已转凉,到了晚上自然寒气更甚。小雪体质本弱,在竹林里的时候全身灵力也化去大半,现在应对这阴冷的天气,小雪当然是冻得瑟瑟发抖。渐渐的,城里的人家也都相继关门闭户了。
夜,又恢复了她的深沉与孤寂。
小雪赤着脚,空着肚子,找到一处打扫的还比较干净的客栈的墙角靠下来。有面墙靠着,感觉总不会那么孤独可怕,冷月的清华仿佛也就不那么难以忍受。就在这时,店门被拉开一条小缝儿,一个店小二打扮的精瘦年轻人从里面挤出来,看到小雪也不说多的话,只是把围兜里暗藏的两个冷馒头递给她,小雪接过馒头后就顾不得什么淑女风范地狼吞虎咽起来,即使是难以咀嚼的硬馒头,对此刻饥肠辘辘的小雪来说也仿佛如宫廷御宴一般美味。
就在小雪准备吃第二个馒头的时候,店门被彻底拉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肥头大耳的老板,他用肥嘟嘟地大手粗鲁地夺过小雪手中的馒头扔到地上,然后吐着黄色的唾沫星子对小雪道:“老子的馒头就是丢到路旁喂狗,也绝不给你这臭要饭的。”店小二抓住老板的胳膊劝道:“当家的,只是两个冷馒头而已,这小姑娘实在可怜得很!你就施些仁义吧!”那老板不等小二把话说完,就重重地掴他一个耳刮子骂道:“你这个臭小子,吃爷的住爷的,还要拿爷的恩施你的惠,当爷这里是善堂啊!”说完,不由小二分辨,将他强行拖入房门,边托小二边骂小雪:“快滚!老子的店门可不想沾染你这白发怪丫头的晦气。”
小雪只觉胸中那股怒火就要喷泻而出,还好她即使压制体内那股强大的仿佛不受她约束的灵力,这才免去这家小店的一场火灾。 “不要跟这些市井小民一般见识。”小雪在心中默默安慰自己道。终于,在老板恶狠狠的凶光注视下,小雪只有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离开,这样,她连唯一的栖身的地方也没有了。
如今天下大乱,百姓生活困苦,大家更加相信钱的力量胜过一切,所以对神鬼的敬畏也就越来越少了,也多亏这样,小雪才能够在城郊废弃的城隍庙中又找到一处栖身之所。
城隍庙中杂草丛生,蛛网密结,台阶上的青苔还有些打滑,小雪小心翼翼地走上去,还未推开那扇破败的大门就已感到从里面透出来的暖暖的火光,她意识到已经有人比自己先一步占据了这里,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也只有掉转头,这两天之内她最大的转变就是学会了面对和承受。这时,庙里的人开口了:“既然同为天涯沦落人,何不干脆进来?或许我们还能交个朋友。”这是个很温柔很动听的男声,任何人听到都不会拒绝他。
小雪轻轻的推开庙门,只见一青衣男子正围在火边烤肉,但他主要做得却是在擦他的剑,间歇才会把架在火上的肉转一转,所以他的肉已经有些烤糊了。这个男子的脸型极为立体,仿佛是用刀片一点一点削出来的一样,他的嘴唇薄得厉害,仿佛就快要抿成一条线,要不是他的眼神过于冰冷的话,他本该是个可爱的男人。
“饿了吧!还不过来吃?”青衣男子温柔的声音让人如沐春风,可他的脸偏偏又冷如冬天的冰雪。小雪听说这样的人不是悲天悯人的善使,就是十恶不赦的魔头,她想他大概是前者。
小雪走到青衣男子对面坐下来,青衣男子则从火架上取下肉递给他,他眼中亦还有不舍,但马上被一种释然的神情代替了。小雪并没有接肉,而是诧异地说道:“肉是你烤的……”青衣男子道:“烤肉的人不一定是吃肉的人,……况且我现在吃不吃都无所谓了。”“为什么?”青衣人不答,只是再一次拿起自己的宝剑用心擦拭它那本已经很锋利的剑身。小雪心想:难道他是准备要去杀人,但是他同时也在准备着被杀,所以才说无所谓?青衣人轻睨一下小雪又道:“一个将死之人吃饱了有什么意义,倒不如让给一个吃饱了可以活得更好的人。”小雪突然站起身用激励的语气道:“没打怎么知道要死的一定是自己呢?”她夺过青衣男子手中的肉一把扯成两半又回抵给他一半道:“吃了它你将有一半得胜的机会,你好心分给我一半肉的善心将会得到神明对你的眷顾,你带着一半机会一半运气,必会战无不胜的。”小雪莞尔一笑,然后向泄愤一样重重的一口咬在那半块肉上,她其实想说“即使烤糊了,味道还是很好。”青衣男子冷峻的目光中竟然也有了柔光,他仿佛在小雪的提点下重拾了些自己在决心赴死后一度被忽略的东西,比如说——信心。他也像小雪一样用最粗鲁的动作咀嚼着手中这半块意喻非常的肉,其实小雪何尝不是因为这半块肉又重拾了信心呢?“总是可以回去的。”小雪带着这个欢甜的想法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小雪再睁开眼的时候,只看到柴禾上烧剩下的带着火星的灰烬和身边一包碎银子。“看来他是把全部家当都留给我了,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不给自己留下余地呢?”小雪突然后悔了,“昨天真不该那样给他盲目的信心,万一对方的武功真是深不可测,那岂不是让他去送死吗?”她想她本该先劝他把武功练好后再去的,现在一切既然已经成定局,也只有全看那人的造化了。她突然想到自己还连那个好心男人的名字都没问过,马上就埋怨自己太没江湖经验了。
小雪拿着青衣男子留给她的碎银子走进一家酒店随便凑合一顿早饭算数,就在她举起筷子准备吃面的时候,又想起了青衣男子,进而又想起了陆晴雨,因为在她心目中陆晴雨一直都是强大不可战胜的,现在要是二师兄在的话,就可以帮他杀掉他的仇人了。这个“他”当然就是指青衣男子,而“杀”这个字也让小雪感到自己的可怕。曾几何时,她是多么的讨厌杀戮与争斗,而现在却仿佛能挑动起她本能的一种快意的冲动。她在变,她知道,但是她好像无力阻止。
洛神宫,二师兄,仿佛都已经离她十分遥远了,虽然只隔短短的三天时间而已,小雪突然发现自己不敢再想吃完这碗面以后的事情。
这时,这家酒店里又走进来一个紫面大汉,从他的身材和五官看来无疑都像个江湖草莽,但他偏偏又穿着裁减合身,缝制精细的莽缎长衫,鬓角和胡须都修剪得十分有形,脸上的皮肤也保养得很好,看不到一条褶皱和细纹。大汉身后跟着的则是三个家丁一类的人物,他们身穿统一的黑色劲装,都有着不屑的傲气和蛮横,所谓狗仗人势,在这三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自打这四人走进店门以后,小店就再没人敢大声过,大家都只敢静静地吃自己的菜喝自己的酒,店里本来又有三个小二,现在就有两个站在大汉身边随时听候吩咐。人们也没有想到小雪这样一个小姑娘竟然敢上前招惹他,他们谁都看得出今天这位爷神色十分凝重,心情大概也极为不爽。
“侯叔叔!”小雪亲切地叫他。
大汉先是皱眉头正欲发作,但是被身后的家丁拐了一下,才又仔细打量小雪,进而眉头又舒展开来,马上就是阳光普照了。看这个变脸的过程简直是欣赏奇妙的脸谱艺术。
“你是洛神宫的小雪姑娘吧?”大汉的声音和善得近乎讨好。
小雪这下也有些高兴起来,面前这位紫面大汉就是雄霸大兴城的侯家堡堡主侯近堂,自从四年前归顺京师的洛神宫之后,每年都会亲自登门进贡,如此小雪也便记住他了,她记住他也是因为她想不通为什么这样一个武夫的身材为何要做文人的打扮。“不知洛神宫尊主驾临大兴,我等有失远迎,实在是最罪该万死。不知尊主在哪里下榻?我等好亲自登门谢罪。”侯近堂的脸上明明是没有皱纹的,可是他此刻的笑容却让小雪想起了晒干了的烂茄子。
在所有接触过洛神宫的人眼中,仿佛已经认为有小雪的地方就应该有陆晴雨,他们的名字注定是要摆在一块的。但小雪不通这个事故,她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对付这些机关算尽的老江湖才能让自己更安全些。
“二师兄他不在大兴,我是被人掳抢劫出来的,我不认得回去的路。侯叔叔,你派人送我回去可以吗?我二师兄他一定会重重酬谢你的。”小雪随口就说出了这些话,因为在她以为侯近堂送她回家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侯近堂已经不像最初那样笑了,而是回过头去悄悄地问他手下之中长相最精明的那个,那个家丁也毫不避讳的答道:“老爷,依奴才之见,这事恐怕有异,您想,洛神宫是什么地方,怎么可能让人从家里把人掳了去!先不说没人有这个本事,也没人有这个胆啊!”侯近堂捋着髭须道:“你说的也正是老夫所想的。”那家丁又道:“那洛神宫尊主是何许人也,怎会真的对这个傻兮兮的丑姑娘动真情呢?”“就是就是。”另一个家丁也符合道,“洛神宫尊主少年得志,名满天下,人又生得玉树临风,英俊非凡,身边的女人也要拿得出手才是。对这小丫头的宠爱大多也是处于分属同门的缘故吧?”剩下的那个家丁也开口了:“多少武林美女对其献媚诱惑,尊主只怕眼睛都要看花吧!男人嘛!哪个不喜欢美女,这样一个又丑又不能为他所用的小丫头,自然会厌极成弃了。”听到这里,侯近堂的眉端突然放宽了很多,精明的眼珠在他狭窄的眼眶里转了一整圈。
“小雪姑娘,你辗转到此未免劳顿辛苦,不如先到舍下略作梳洗,老夫再亲自送你‘上路’不迟。”侯近堂和善的目光中已经透露出来某种不怀好意的凶茫。
“嗯。”小雪高兴地重重点头,殊不知这一去可能正是黄泉不归路。
小雪跟着侯近堂走进一段阴森的峡谷之中,同行的还有两个随从和一个满面愁容的女子。壁立如削,紫气氤氲,脚下的浅草逐渐转成茂密的长草,偶有几声黑鸦的嘶哑的叫声,听上去甚是凄厉。小雪越走就越觉得毛骨悚然,正欲询问侯近堂这样的路还要走多久,却听到那颇有小家碧玉之风的淑女发出与其身份极为不符的一声大叫,朝她颤抖的手指望去,正见一条赤色巨蟒盘在枯藤之上,向众人示威似的吐着蓝信子。
女子大叫着转身往回走,边走边哭道:“我不去了,我要回家。”侯家堡的两个家奴忙一左一右地将她架住,这个纤弱的女子便再也挣脱不得,只能凭空哭喊。小雪实在想不到原来去洛神宫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看那小女子哭得可怜,就劝侯近堂道:“她不愿去就算了嘛!”侯近堂先是一愣,然后马上陪笑道:“是、是。”但那两个家奴如钳般的双手却依旧紧紧地箍在小女子的手臂上。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惨淡的长笑,那笑声回荡在这样的环境中更显得诡异阴森,小雪忍不住抓住侯近堂的衣襟。
侯近堂也心虚起来,左顾右盼地问道:“何方英雄?可否现身一会?”
那笑声止住了,只是还未见人影出现。
侯近堂又言语相激道:“藏头露尾,鼠辈所为。”
只见一阵劲风袭来卷着一道青光在那巨蟒身上扫过,然后就见到一道光弧托着蛇身向这边盖过来,侯近堂惊呼之下拉开小雪,两个家奴也忙赶上来挡在他二人的面前,结结实实的接住了那条巨蟒,倒是弄了一头一身的蛇血。
来人一袭青衣,长身玉立。小雪定睛一看,认出对方就是昨晚分给自己半块肉的人,盛喜之下,又担心一场大战即将开始。
青衣男子没看小雪,而是用藐视的眼神望着侯近堂道:“不过是条死蛇,侯堡主又何须动容?”
侯近堂边整理衣冠边打量来人,进而以更傲慢态度道:“老夫生性好洁,只怕那蛇血溅污了衣裳。”
青衣男子微微一笑道:“侯堡主多年行走江湖,本该有些名家风范才是,晚辈这般迅捷地帮你清理掉绝岭龙池去路上的障碍物,你就算不给报酬,也该感谢两句啊!”
侯近堂还未回话,小雪就问道:“怎么?侯叔叔,这难道不是去京师的路吗?”侯近堂的紫面顿时涨红,神色十分窘迫。“我来帮你答吧!”青衣男子抢道,“这本是去绝岭龙池的路,你根本不想把这位姑娘送回去,而是要把她送给那个住在龙池里面的人魔。”
小雪转过头来问侯近堂:“他说的可是事实?”侯近堂一时也答不上话来,沉默已经是他肯定的回答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小雪的声音变得犀利起来,青衣男子道:“因为这个人魔自两年前就躲在龙池修炼魔功,时常跑出来滋扰民众。这个时候作为大兴城一把手的侯家堡自然就要站出来展现其安定民生的能力了,只可惜侯近堂贪生怕死,不敢挑战人魔,反而姑息纵容与其订立条约,并答应每月初一、十五向其进贡由他自己选中的妙龄少女助其修炼,由此侯家堡的名声才会如此牢固啊!”“你胡说!”侯近堂猛然抬袖,袖口中飞出三只淬过剧毒的燕子金镖,直射青衣男子的面门。
青衣男子反手一转,衣袖就把金镖卷在里面,袖口立马被腐蚀出几个大洞,“突施毒器,好像也非正人君子所为啊!”
“唉——”青衣男子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像是在同情又像是在讽刺,“只可惜这次无情的红头箭射在了你家的屋顶上,但是你当然不会把你心爱的女儿送给那个人魔了,怎么办呢?还好有个年龄与你女儿相仿而且极为单纯的小姑娘及时出现,你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地把她送回京师呢?”
小雪听罢大怒,血丝不由地在她干净的眼中聚集起来,她双手扯住侯近堂的衣衫喝斥道:“你的女儿送走了你会心疼,别人的女儿难道便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吗?这世上当真还有你这般不知廉耻的人。”侯近堂被骂得连连后退,但偏偏又挣脱不了小雪的拉扯。“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为何要害我?”小雪步步进逼。
侯近堂终于厚起脸皮道:“反正尊主都不要你了,你何不好人做到底,自己进去算了。”听罢这句话,小雪的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怒容,清澈的眼睛也瞬间变得浑浊起来,那里面有迷茫、有悲苦、有愤恨,有绝望,人间存在的各种情绪仿佛就在这一瞬间都被这双眼睛诉说出来。“谁说尊主不要我?谁说他不要我?”小雪的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雪白的发丝在激动之下冲散,飘扬在空中猎猎作舞,眉心的一道红印也若隐若现,双颊因为愤怒而涨得绯红,这使得她扭曲的脸上竟然透露出一种奇异的魅惑之色,此时的小雪仿佛已不再是天上圣洁的神女,而是地狱妖冶的罗刹。侯近堂看到这样的小雪也不禁害怕起来,忙发掌想要弹开小雪,谁知掌力还未发出就被小雪身上沉厚的戾气逼回,想要再发掌的时候,只觉臂上有一种深重的灼烧疼痛之感,低头看时,吓得差点晕过去。原来他的两条手臂在小雪的双手抓握的地方已经开始剧烈的燃烧起来,那黑黑的一块,仿佛是他已经烧焦的骨头。侯近堂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只这一声叫过后,就觉有一团火气从腹腔内冲出,接着就有一种炙热的膨胀感在体内涌起,他亲眼看到自己的皮肤把衣服胀破,进而皮肤又被自己翻滚的血液胀破,浓血喷溅出来,从破裂的皮肤里他看到自己早就烧焦的骨头……
这世上有一种火叫心火,是从人的体内烧起的,痛苦的并不是痛苦本身,而是亲眼看到自己血肉横飞的惨状,然后慢慢被这种恐惧感折磨致死。有欲有求者,皆有心火,心术不正者,心火更甚。
很快,侯近堂就化成一堆灰烬,那两个家奴见此惨状,哪里还敢停留半刻,一溜烟地跑得没了影儿,那个小女子也尖叫着跑开,只是三寸裹足如何跑得远,只行几步就摔倒在地,但依旧叫声不停,生怕小雪靠近她。
小女子的这几声喊叫倒是让小雪清醒了不少,看着自己的‘杰作’,小雪一时间变得害怕起来,她不害怕自己这双杀人的手,而是怕自己的心境,因为直到现在她还有一种难以平静下来的快意,仿佛……还没有杀够,尽管是用了最残忍的方式杀了人,她亦没有一丝后悔和自责。“我怎么了?我怎么可以这样?”她不住地捶打起自己脑袋,她不知道自己曾几何时变得这么心狠手辣。
青衣男子看着痛苦不堪的小雪,嘴角竟然扬起一丝不经意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