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晚上吴月菊就给我换药,她拿着一个小陶瓷瓶从里面用手指抠出黑色的药膏像涂抹护肤霜那样往我身上涂抹,抹到身上凉飕飕的不觉得痛。她说这药膏还是她父亲留给她的,能消肿止血,伤好之后也不会留下疤痕。

三天后药膏就用光了,吴月菊说她男人也会配制这种药膏,已经捎信让他配了药送回来,今天该送来了。吴月菊解除了缠在我脖子上的药布,她说我的脖颈后面打伤了两三处,不这样处理就会留下很难看的伤疤,我的头可以转动了,身子还是不能动,翻身都要靠吴月菊帮忙,晚上还是使用那个小铃铛。这样让她操心受累我感觉难为情,她说:“别想那么多,让你躺在这侍侯你也比天天替你担惊受怕强。”

我又问过几次大明的情况,吴月菊不说,只能好起来的时候自己去打听。啥时候才能好起来呢,浑身到处是伤,我感觉背上和腿上格外重,大概我昏死过去的时候是趴在了炕上,吴四这个没人心的杂种仍不停地往我的背上和腿上抽打。

吴月菊的男人回来了,在炕沿边坐了一会什么也没说又走了。走的时候我听见他在院子里跟吴月菊吵了几句,声音很低听不清为什么吵,我感到不安,准是因为我在这给他们添了麻烦。吴月菊后来解释说,跟你没关系,他让我搬到镇上去住,我也想去,可这房子还有那么多带不走的东西咋办?这地方没人买房子,亲属太多送给谁都不合适,房子没人住几年就完了,心疼啊!

吴月菊的男人和两个女儿都在镇上,想搬到镇上去住决不是现在才有的想法,争吵一定跟我有关,但她不说。

傍晚吴月菊给我换过药后要去看她六妹,她没有亲姊妹,跟这个排行第六的堂妹处的最好,她说六妹快生了不能不去看看。她六妹这是生第二胎,头胎是个女孩,大家都希望这回是个男孩。我让她走时锁好大门,我担心吴四会趁她不在家闯进来伤害我。

走出去不一会她又回来了,还带进来一个小女孩。听声音我就知道是那个让我教她画画的小姑娘,转过头一看果然是她。她没进门前唧唧喳喳跟吴月菊说个不停,走到我跟前倒不说话了,咬着手指站在那里显得怯生生的。吴月菊说:“小月娥非要进来看看你,说你是她的老师。”

“教我画画的老师。”小姑娘仍然咬着自己的手指头。

我问她:“你哥没来?”

“我哥还没放假呢……你说的是小柱子吧?他不是我哥,他妈让他管我叫姑他不叫就叫我小娥子,我也就叫他小柱子。”

吴月菊让小姑娘替她看家。她一走小姑娘就不咬手指头了,变的活跃起来,她脱掉鞋子跳到炕上坐到我身边问:“四叔打你你怎么不跑?”

“跑不了啊。”

“我妈要打我我就跑,再回去她就忘了,不打了。”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我妈,我差点在一个小姑娘面前掉下泪来。小姑娘大概有10岁了,还是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她又问我:“你都不能走路了,你妈怎么不来看你?”

“我妈……”我的泪水实在忍不住了,我把脸转向一边:“她不知道我在这,现在不定急成啥样了。要知道我被人打成这样,准把她气疯了……”

第二天中午小姑娘又来了,拿来她的图画本一页一页翻着让我看,本子快画满了,里面什么都有,大部分是她从课本上临摹下来的,也有她自己胡乱画上去的。她翻到一页指着上面的两个人问我:“你猜这俩人是谁?”

“猜不着。”

“是我妈跟我爸。”她翻到最后一页:“你猜这个人是谁?”

她画的是个头发很长的女人,我说:“是你妈妈。”

“不对!这不是你吗?你看,这是眼泪,你在哭呢,想妈妈了。”

吴月菊把小姑娘带到外面去了,她对小姑娘说,跟病人要少说话,也不可以常来,会影响病人休息。其后小姑娘两三天也没来,我知道这是吴家的人不想让小姑娘跟我过于亲近,我在他们眼里是个危险人物。

吴月菊的六妹生了,真是个男孩。吴月菊每天都跑去看望,回来总是一脸喜色,她是替她妹子高兴。睡觉前她就跟我讲她六妹家里的事,说女人做月子应该注意什么怎么照料。见我不感兴趣她就说,你迟早也要生孩子,应该知道点这方面的事。她这样说吓了我一跳,我从没想过自己也要生孩子,似乎那是离我十分遥远的事,也是非常可怕的事。

吴月菊说:“女人吗,就是为了生孩子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长得漂亮不漂亮不重要,能为男人生出儿子才重要。”她叹了口气不往下说了,我想她一定是因为自己没生出儿子感到遗憾,认为自己是个失败的女人。在这里女人的概念非常朴素而单纯,就是陪男人睡觉生孩子洗衣做饭……。在我父母的眼里我仍然是个孩子,在同学们的眼里我仍然是个学生,一个刚从中学毕业准备踏入高等院校接受高等教育的学生,可在这里我却是个女人了,一个陪自己憎恶的混帐男人睡觉的女人。还想让我给他生孩子?真是莫名其妙!

这两天我恢复的很快,已经可以自己下炕扶着东西走动了,吴月菊让我别着急,她说,最好是等药布都解下来之后再走动,那样就不会留下疤痕。我能不急吗,我急着去打听大明的情况,急着寻找逃走的机会,也急着寻找向吴四报复的机会,我实在等不得了。腿上和背上还有好多处没有消肿,一走动就疼的厉害,真是急也没有用。

吴月菊告诉我吴四出去卖果子去了,五六天之后才能回来,让我放心地养伤。她又去看她六妹去了,这次出去没锁大门,吴四不在村里没啥好担心的。

但是真有人偷偷地摸进来了,先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接着是慢慢推开门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才想起吴四不在还有吴宏伟那样的混蛋呢,真应该让吴月菊把大门锁上。我提心掉胆的转过头来一看才放了心,摸进来的是那个小姑娘。我说:“吓我一跳!还以为来了坏蛋呢。”

“不是坏蛋,是我哥!”半开的屋门后面又走进来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

我奇怪地问:“今天是几号?放暑假了吗?”

“没放假呢,我哥没钱了,回来跟妈要钱。”小姑娘拉着男孩的手走到炕沿边坐下:“我看见大姐上六姐家了,就偷偷带我哥溜进来了。我哥听说你是城里人,想问问……”她回头看着男孩:“想问什么来?”

男孩说:“城里的学生是不是比我们这的聪明?”

我说:“都一样,城里学生有聪明的也有不聪明的。我当学生时就很笨。”我想起一个多月来的经历,感到自己不仅是笨,实在是太蠢了。

男孩说:“我们老师也是城里人,他嫌我们苯,他说我班最好的学生也赶不上城里的一名中等生。”

男孩大约十三四岁,长得很帅气,我觉得他的学习能力不会很差,我问:“上中学了?成绩好不好?”

小姑娘抢着说:“我哥下学期就上初二了!学习可好了,原先在村里学习总是第一。”

男孩却摇头:“不好。上学期的成绩是班里16名。这学期还没考试呢,我觉得能进前十名。到初二就得进入前5名,老师说进入了前5名才有希望考上高中。”

我问他:“将来想干什么?”

“当警察抓坏人,不是在这是想到城市里当警察。我们老师说在这里生活一点意思也没有,看不到好电影听不到戏曲见不到明星歌星连一场象样的球赛都看不到,城市里什么都能看到听到,天天都有新鲜事,在那里生活才有意思。”

“城市里的生活是跟这里不一样。”他的话又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家,曾经有过的无忧无虑丰富多彩的生活……

“你想家吗?”

我张了张嘴,很想倾诉一下自己的不幸自己的怨恨,可又想起他只是个孩子,我叹了口气,把话又咽了回去。小女孩说:“怎么不想!那天她想妈妈了,都哭了!”

我把头扭向一边,真怕自己又掉下泪来,不知道是以为身上的伤还是因为替大明担心,最近我总想哭,孩子的话又最容易引人伤感。

“刚才在六姐家我听妈跟大姐说,你和我大明叔不正经就是想让大明叔帮你逃走……你要想回家我帮你。”

我转过头来吃惊地看着这两个孩子,我想起了坎儿井那个梦,梦里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就是那两个孩子吗?这是真的还是在做梦?

小姑娘问:“啥叫不正经?”

男孩拍了她一下:“小孩子别打听这些事!”似乎他已经是个大人了。

我一挺身坐了起来。起的太猛,背上和大腿上刚消肿正结痂的地方又弄疼了,说明这是真的不是梦。我激动极了:“你你……你真想帮我?”

男孩点了点头。

“帮我……帮我往家里打个电话就行!不能在村里打。”

“我知道,大舅家在镇上,我可以到大舅家打。”

两个孩子出屋时正好吴月菊回来了,我听见她在院子里嚷:“你妈正到处找你们呢!咋跑这来了?”没听到两个孩子的声音,大概是从她身边跑掉了。

吴月菊进屋后问我,两个孩子干什么来了?

我说:“他们来问我城里的学校跟这里的学校有什么不同。”我不想跟她说谎又不能不跟她说谎,也许我已经学坏了,现在说起谎话就跟说真话一样。

男孩再没来,应该是回镇上上学去了,他记下了我家和甜心家的电话号码,我知道他一定能帮我找到家里人,因为我相信他也相信坎儿井那个梦。

趁吴月菊不在的时候小姑娘又来过一次,问我啥时候还能来刺柏村,啥时候再教她画画?

我问她:“你看我能回家吗?”

“能。我哥说能。我哥不让我告诉别人,连妈都不能告诉,告诉别人你就回不了家了。”

“你哥将来一定是个好警察……我会来看你,你妈同意我就带你到城里玩几天。现在可不能告诉你妈。”

小姑娘用力点着头。看着她那期盼的样子,我想在她放暑假的时候就兑现这项承诺。

吴月菊一回来,小姑娘就急忙往外跑。小孩子心里藏不住事,她的慌张神色一定引起了吴月菊的注意,吴月菊盯着我看了半天,什么也没说,摇摇头又出去了。

晚上吴月菊跟我说了很多话,说的最多的是她年轻时候的事,她说自己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曾喜欢过一个男人,那个男的也喜欢她,可男的父母对他期望很高说他是做官的命不能为了一个农村姑娘耽误了前程,她的初恋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开始又平平淡淡的结束了。男的参军走了,曾给她寄过几封信,后来信也断了。9年后她又见了那个男人一面,他转业后在榆城的一个国营工厂里当司机,开着一辆大卡车来接他的父母到城里住,那时她的大女儿已经6岁了。结婚后她还喜欢过了一个男人,就是大明的爸爸。她说自己当时怕得要命,认为自己有了毛病,克制自己不去想他不去看他,可每天要不想办法去看他一眼就像丢了魂一样难受,会莫名其妙地跟家里人发脾气。她说:“其实,直到大明爸得病死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我喜欢他,也没看出他是否也喜欢我……人真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明知道不可能的事却偏要去想偏放不下,想起来怪可笑的。”

我问她:“你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吧?”

“一个农村姑娘又能漂亮到哪去!邻村来说亲的倒不少,我爸不让我离开刺柏村,他说我家几代人掌管刺柏村吴姓的宗谱,到我这没了男丁我就得负起掌管的责任。咳!现在还有谁重视这个……你走后我就搬到镇上去住,这房子翻盖还不到10年,扔了真可惜!”

“我……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你那样子瞒不了我,一定是跟家里联系上了。走了也好,这不是你呆的地方。我留在村里他们也不能把我咋样,只是不想再过问吴家人这些污七八糟的事了。”

我抱住吴月菊哭起来:“妈……你就跟我亲妈一样!我舍不得离开你,又不能让吴四把我折磨死……我一定来看望你!我会来的……”

刚吃过午饭小姑娘就来了,大概看出吴月菊没有赶她走的意思,她的胆子大了不少,叽叽嘎嘎一劲问我城里的事,问学生放假玩什么,是不是也到山上到河边去玩?她心目中的城市大概跟童话世界一样。

吴月菊中午要睡午觉,我就带小姑娘到院子里溜达,给她讲我上小学时的事还有暑假时的夏令营。我身上的伤基本上好了,只是大腿上和背上还有些痂没脱落,很痒,感觉不舒服。如果不能逃出这个苦海,我倒希望这伤好得慢些,跟吴四那个狼窝比吴月菊这就是我的天堂,能多在这里呆一天是一天。

小姑娘对我讲的城里孩子的学习生活心驰神往,问完了小学问中学,小姑娘对中学生的事兴趣不大,她找来两根木棍又让我在院子里教她画画。我就在地上教她画花画草画树画石头,小姑娘确实有点画画的天分,学得很快,不仅线条画得准确,构图上那里要简那里要繁,一说她就能懂。

大门外有汽车驶近的声音,我凭直觉就知道是爸爸妈妈接我来了。我吃力地站起身来,却没有勇气走去开大门。

车停了,接着是敲门的声音,我妈喊叫我名字的声音。我两腿突突直抖,一步也迈不动。小姑娘跑过去开了大门。

最先跑进来的是我妈,她一边喊叫我的名字一边哭。接着是爸爸,我看见他的脸上也流淌着眼泪,长这么大我还第一次见到爸爸流泪。后面是几个公安人员,再后面是刺柏村的一群男男女女……

妈妈抱住我哭,边哭边骂我傻孩子。爸爸抹去脸上的泪水,说:“别哭了,快带孩子上车,有话回家再说。”

我喊道:“我不走!我要让吴四赔偿我身体和精神上的损失!”

妈妈边哭边摇头。爸爸说:“吴四还没回来,走吧,爸爸以后会替你处理好这些事。”

我想起了吴月菊,回头正看见她站在我身后,我一下跪到她的跟前:“妈!我走了,你保重,我一定来看望你……”

吴月菊把我拽起来:“走吧走吧……要学会照顾自己,将来找个好人家……”

吴月菊在流泪,我在流泪,我真想抱住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爸爸在催我,那几个公安也在催,说还有很多事情要办。我只好由妈妈掺扶着上了汽车,我又看到了小姑娘,她站在汽车旁边不停地向我挥手,我急忙也向她挥手,她的意思我明白,是告诉我别忘记暑假接她到城里玩,我不会忘记的,我会做好答应她的每一件事。

没有看见那个男孩,他大概正在镇上上学,我真想再看看这个男孩子,对他说:“我不会忘记你的!你将来一定是一名好警察!

我更想去看看大明,不知道他的伤好了没有?也不知道他是否还牵挂着我……但我不能去看他,有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

离开了刺柏村对我来说就等于离开了牢狱,可真的离开时又感觉放不下,算来只有一个半月的时间,我却在这里留下了太多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