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六十年风水轮流转,农民兄弟们一直是最苦的,一直生活在最底层,也该让农民兄弟们挺起腰来抖抖与扬眉吐气了。要是说董岩没有失落感,那肯定是假话。但对他来说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市长厉坚嘴巴一掰,要把江南市这个城市建设成为一个花园城市。在市区的工厂都整体搬迁到了各个工业园区了,全市几十万工人都到乡下上班了,这是董岩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最有戏剧性也最让董岩哭笑不得的是,他的单位江南市红丰食品有限公司就搬迁在他的原先的村里,现在的江南市市级工业园区。

而江南市红丰食品有限公司与董岩父母的小别墅仅一墙之隔。历史真会给董岩开玩笑,一心想要寻找出路的董岩,好不容易实现了他的梦想,鲤鱼跳龙门成了城里人。可没想到经过若干年后,他从村里走出去转了一个圈后又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土!当然,这对他的村子、对村里的人来说,这是社会的进步,是一个巨大的划时代的进步。但对董岩个人来说,不啻是一个嘲讽或者说是一个玩弄!二十年前的董岩是个血气方刚、充满朝气、充满希望的青年,他要为他的梦想去奋斗去拼搏。如今的董岩在这个毫无前景的企业中,他想有作为也力不从心,也毫无作为。他早已磨去了棱角,变成了一个混日子等退休的角色。

董岩每天坐着厂车上下班,一星期只有一天的休息。早晨七点半上班,到傍晚五点才下班。这工作时间远远超过《劳动法》规定的一周44小时的工作时间。董岩每星期有六天在父母那里吃中饭,他七十多岁的父母身体还硬朗。他们真像前世欠了他的债,这世来还他。在农村养儿子是为了防老,老来生病落痛,做不动了就吃儿子,由儿子来赡养。可董岩父母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他出息了,他们以为有指望了。哪想他们心目中为之骄傲的城里儿子,突然从云端里跌了下来,如今村里随便哪个人拔根汗毛都比他的大腿粗。现在他们反过来要伺候儿子,两老的心里真不好受。可谁让董岩是他们的儿子呢?两老也只好认了。

这天董岩从父母家吃完饭回单位上班,在路上迎面碰上了翠芳。平日,董岩见到村里人就老远躲过去,好像是犯罪嫌疑人遇见警察。这时,他想躲已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翠芳已不是从前的翠芳了,她早不记恨董岩了,过去的事早像流水一样地流过去了。她拦住了他说:“董岩,你用不着躲我,我又不是老虎。听你娘说,你生活挺困难的,也很压抑。其实,你没必要这么自卑。现在这个世界都是以金钱的多少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但我不这么看。董岩你现在虽然没我的钱多,但我认为我钱再多也不比你董岩强。因为你比我有文化,你见过大世面,钱再多也买不来一个军官!你在我的心目中仍是那个有出息、受全村人敬重的董岩!你不要自己作践自己,你又没欠人家什么,干啥见了人要躲啊?你这个样子,连你娘老子都不开心的啊!你别把我当外人,我知道你的性格。如果我现在帮助你,你肯定不会要。但你需要的时候,一定要对我说,好吗?”

董岩不敢直视翠芳的眼睛,低低地说:“谢谢!”翠芳走远了,董岩回过头望望她的背影,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当初他选择了翠芳,那他现在的生活又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呢?他苦笑着摇摇头,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是不是翠芳现在生活好了,他眼热了?

董岩很感激翠芳,这真是一个好女人。她并没有为当年他的背叛现在的落魄而嘲笑他,反过来还安慰他。那个下午,董岩上班一直心不在焉的。

晚上,董岩在睡梦中喊出了翠芳的名字。这一喊,他醒了。他见玉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吓了一大跳。玉娥问:做梦了?董岩便把白天遇见翠芳的事说了,玉娥对丈夫说的事不感兴趣,丈夫与翠芳的事她已从婆婆嘴里听过几遍了。她把头往董岩的胳膊上一枕,轻声说:“现在城里到处在拆迁,要是我们这里也拆迁的话那就好了!”董岩说:“这里虽然是城区,但靠在山旁,我估计不太有可能。”玉娥说:“我有个同事她家在县东街,听说要拆迁了。她是听在建设局工作的亲戚说的。哎,厉坚、罗洪刚是你的老战友,你问问他们这里要不要拆迁?”董岩说:“别提什么老战友,他们都是当官的,我攀得上他们吗?”玉娥又说:“厉坚说要五年内消灭城里所有的马桶,看来他不是吹牛。这两年城市的变化多大呀!我们买不起新房子,只有盼拆迁。新房子多好啊,有抽水马桶,我真的可以不必每天再倒马桶了!你也可以解脱了,每逢我生病,你一个大老爷们一手拎马桶,一手拿着马桶豁洗夹在一群女人中间倒马桶,我心里头总特别的难受!”

玉娥的眼睛在黑夜里发亮,又兴奋地说:“我们的新房要买一个大户,要有一个书房。这样,志超做功课也方便。这孩子投胎投在我们这种人家,真委屈了他!”

董岩心里酸酸的,只恨自己没本事,买不起新房。可他知道他这里要拆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妻子她只在做梦而已。他不忍捅破妻子的希望之梦,只轻轻地拍拍妻子的后背,说:“改天我去问问厉坚,看这里要不要拆迁。真要拆迁,这样我们也可以住上新房了。好,现在你别再说话了。睡吧,你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现在,车子在大街上行驶。董岩看看身旁的妻子,她像睡着了,只是永远不会再醒来了。董岩想如果他仍在城里上班的话,他可以晚一点去上班。这样或许玉娥就不会死了,他可以给她吃速效救心丸呀。最差,他也能听到玉娥的遗言。可如今工厂在乡下,他必须限时限刻赶到车站,哪怕是下雪下雨,只有人等车,没有车等人的呀。

董岩望着玉娥,她的嘴巴仍微微张着,她临终时到底想要说什么话?董岩猜不到,因为玉娥尽管得了很严重的心脏病,她也从未有过想到要死。他与儿子永远是她的牵挂,儿子更是她的明天。志超从小就是学习尖子,人家孩子的读书让做父母的操碎了心,志超从没有让他们操过心。操心也有过,那是志超出去参加市、省、全国数理化奥林匹克比赛,他们要为他买衣服,为他出门在外担心。玉娥一直为住在这套三十多平方米的旧屋子耿耿于怀。同是当兵的,别的老战友的房子有的是别墅、有的是跃层式房子、有的是花园式商品房,装修得一个个像皇宫似的。跟他们相比,她住的房子像鸡舍棚。可就是这个鸡舍棚,也还是董岩转业时他的单位分配的。玉娥只有把希望寄托在拆迁上,可如今她是带着新房梦走了。董岩虽猜不到妻子到底要说什么话,但做了近二十年的夫妻,他知道妻子想说的话离不开他和儿子,还有的就是房子!

车到家门口,雨止了。这场雨仿佛是专为玉娥与董岩下的。他们在雨中相识,又在雨中诀别。

董岩亲手为玉娥布置好灵堂,又给亲亲眷眷打电话报丧。

开丧这天,蒯正明、高强、罗洪刚、许建国等许多老战友都来了。这令董岩大感意外,他想不到他们会来,因为他一个都没通知。他是老战友中混得最差的一个,这些老战友现在在江南市一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老战友聚会,董岩也去了。那只不过是应应景,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他去凑个热闹罢了。现在他们都来吊唁他的妻子,他真的一点也没想到。

最先得到董岩妻子死讯消息的是高强。他正陪着老母亲在医院看病,突然听到急诊室那边的哭声,他还以为又出了哪个车祸死了人。那边回来的人说,是个心脏病人死了。后来他看到董岩急匆匆地奔了进去,才知是他的老婆死了。高强想要去看看时,他母亲要去拍片了。

高强把这事对蒯正明一讲,蒯正明是个热心人,他又是个老板,很有号召力。他给老战友们一打招呼,他们就全来了。

董岩跟蒯正明、罗洪刚、高强、许建国他们一一握手,说:“谢谢,谢谢老战友们!”

蒯正明、罗洪刚等人走进灵堂,朝玉娥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按照风俗,董岩与儿子志超站在那里向他们鞠躬还礼。

蒯正明走出灵堂后对董岩说:“中年丧妻是人生的一大不幸。董岩,你要振作起来,你还有儿子志超要你照顾呢!”他拿出一个鼓鼓的大信封递给董岩,又说,“这是两万块钱,厉坚的一份也在里面。上次他对我说过,老战友家中有什么事,都不要把他给漏了。他说他今天有事来不了了,让我对你打个招呼。这是我们这些老战友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

董岩说:“你们能来吊唁我妻子,已看得起我董岩了,我感激不尽。我怎么还好意思收你们的礼呢?”

罗洪刚说:“老董,玉娥不光是你的妻子,也是大家的嫂子,是一位军嫂啊。她是许许多多军嫂中的一员,她们曾经对我们这些当过兵的人都作出过无怨无悔的贡献与牺牲。我们能在部队干一番事业,都得到了她们有力的支持。你的玉娥就是一位好军嫂呀,如今她走了,我们这些当过兵的人总要表表心意,让她走得体面一些。我们知道你的条件不怎么样,这点钱正好派上用场,老战友之间是不讲客气的,你收下吧!”其他几个战友也说:“老董,你拿着吧!”

董岩收下钱,眼眶里蓄满了泪水。说:“谢谢老战友们!”

这时,市政府办公室主任柳理带人拿了两个花篮走了进来。花篮的挽带上写着沈玉娥同志千古,落款是厉坚敬挽。他一见罗洪刚,“哟,洪刚你来得挺早!”

罗洪刚问柳理:“老厉不是不来了?怎么又送花篮来了?”

柳理说:“厉市长在会见一个外地来的考察团,他没空来了,要我向董岩与你们打声招呼。他说这花篮还是要送的。”

罗洪刚说:“真看不出,老厉还挺讲礼数的哟。但他要是能来才是怪事呢,他这个市长就太清闲了!”

罗洪刚又看看董岩不足40平方米的家,叹口气说:“老董,你真是个老实人哪!”董岩这屋子还不及他家的一个客厅大呢,他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