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董岩赶到医院。志超一见他就说:“爸,妈她------”董岩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问:“你妈怎么啦?”儿子嗷的一声哭了起来,董岩的心立即一下沉到了脚底。他冲进了急诊室,一群医生刚刚放弃救治走出来。一个医生对他说:“你是病人家属吧,我们已尽了力,她还是去了!”

董岩拨开医生,扑到抢救台上。玉娥静静地躺着,双眼微闭,像是睡着了似的。她的嘴开启着,死前肯定想要说什么话。董岩攥着妻子冰冷的手,泪水夺眶而出。这么多年来,玉娥含辛茹苦地支撑着这个家,艰难地拉扯着儿子。她眼巴巴地盼着他从部队回来,想过上一个团团圆圆的日子。他转业回来了,团圆倒是团圆了,哪想到他会分配到全市一个最差的企业,玉娥跟着他没享过一天的福!她连生了病都没钱治,就这样走了。董岩再也忍不住,他悲怆地呼喊:“玉娥,你怎么一声不响地就去了?真没想到我早晨跨出家门,你朝我挥挥手竟是在跟我永别!玉娥,是我没本事,你的病不该一拖再拖。玉娥,我对不起你啊!”董岩哭着喊着,一个堂堂的七尺男子汉哭得像个泪人,医院里的许多人见了无不为之动容,鼻子也都酸酸的。

董岩坐在车里送妻子回家。按江南市的风俗,玉娥要在家停放三天,再发丧。车窗外,雨仍在下着。街头湿漉漉的,街上的行人都撑着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伞。长长的一条街,就像是一条伞的河流。董岩看看他身旁的玉娥,他记起他与玉娥第一次见面也下着这样的雨,玉娥撑着一顶小花伞在人民公园门口等他。

董岩是提干后第一次探家。经人介绍,他跟城里在百货商店工作的玉娥认识了。玉娥约他在人民公园门口见面,这是城里唯一的一个公园,也是城里的青年人谈情说爱唯一浪漫的地方。董岩是个农民的儿子,当兵是想跳出农门,寻找一条出路。他在福建的一个野战军部队服役,他很努力,第一年就入了党。三年后董岩从一名士兵成长为一名军官,实现了他的梦想。当军官后,他便吃上了皇粮。他第一个愿望就是找一个城市姑娘做老婆,转业后他可以成为城里人。那时候军官仍很吃香,城里的姑娘嫁一个军官脸上也很光彩。

人民公园,董岩小时候来过。当他成为一个英姿勃勃的军官后,这人民公园仍没变样。他一见门口翘首而立的玉娥,就一眼认出了她。两人合撑着一顶伞,在公园里吸了一肚子的清凉而带着花香的空气。之后他们又通了十几封信后,玉娥就成了董岩的新娘。

董岩与玉娥结婚这天,村里的人倾巢出动,都来瞧城里姑娘玉娥。董岩是全村人的光荣,也是全村的骄傲。建国以来,村里出去当兵的有几十个人,只有董岩当了军官,也只有他讨了城里姑娘做老婆。村里的人全来了,只有一家人没来,那是翠芳一家子。

翠芳是董岩的娃娃亲,董岩在娘肚子里就有了这个媳妇。翠芳家只跟董岩家隔一条河,站在河滩上张嘴一喊就能听见。翠芳比董岩大两岁,一头的短发。她家姐妹兄弟四人,家境跟董岩家比也好不到哪里。董岩懵懵懂懂地知道他有媳妇,那是他在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翠芳跟他在同一所新民小学读书,她年纪虽比董岩大两岁,却比董岩低两级。四年级的董岩一直想知道翠芳的学习成绩怎么样,他寻找着机会。

那天上体育课,董岩见老师办公室里没有人,便进去了。那时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的老师都在一个办公室。董岩来到二年级曹福保老师的办公桌上,从一摞练习簿中翻翠芳的本子。他的心咚咚跳着,看到翠芳歪歪扭扭的名字时,他忙抽了出来。却是一本翠芳的图画本。图画本就图画本吧,董岩赶紧看起来。翠芳在上面画了一条河,河里是一大片田田的荷叶。在一片硕大的荷叶上,蹲了一只大青蛙。荷叶中央是一条水路,有个小孩子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篙在撑小划子。翠芳画得很认真,老师在上面批了5分。董岩看完后,慌忙放好练习簿,然后一溜烟地跑了出来。

翠芳的画一直牢牢地印在董岩的脑子里。董岩到了16岁,母亲带着他来到翠芳家。那是一个夏日的晚上,翠芳父母十分热情地招待了他们母子。炒了一升箩椒盐南瓜子,下了粉丝水煮蛋,上面还撒了葱花,香喷喷的十分诱人。董岩望着碗里的六只水煮蛋,吃了四只,就吃不下去了。母亲与翠芳父母唠着嗑,董岩边吃着南瓜子,边用眼睛看翠芳姐俩。翠芳已十八岁了,出落得水灵灵的。圆圆的脸蛋,乌黑的大眼,白嫩的皮肤,还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她在农村算得上是个标致姑娘了。

翠芳见董岩看看她,又看看坐在另一条凳子上的姐姐翠珏。她就坐到姐姐翠珏的身边,让他看个够。翠芳与翠珏虽是一母同胞,但翠珏人很瘦,像根竹子。翠芳当然知道自己比姐姐长得好看,她就是要让董岩看她比姐姐长得漂亮。那一晚,董岩与翠芳算确定了关系。你是我的“准家主婆”,我是你的“准小官人”。有条件的人家要摆几桌酒,请上亲亲眷眷吃一顿,那是订亲。没条件的这个样子叫“走通”,也一样承认是亲家了。

董岩与翠芳两人虽然订了亲,仍没讲过一句话。

董岩高中毕业后进了一家工厂。这天早晨他上班去,老远就看到翠芳牵着弟弟惠明的手走来。他的心跳得很快,他在心里问自己要不要跟她打招呼?近了,翠芳也看到了迎面走来的董岩。她白嫩的脸上腾地飞起了一朵红晕,董岩看得清清楚楚。他还没打定主意到底要不要跟她打招呼,因为他也觉得很难为情。

翠芳很不好意思,她是嫩面皮老肚肠。肚里想着要跟董岩打招呼,但他不跟自己打招呼自己怎么好意思主动呢?她偏过头,牵着惠明走过来。就在她与董岩擦身而过时,董岩冲口而出地问:“你带惠明上街了?”

这平平常常的一句问候,在翠芳的耳边却不啻是一个惊雷!因为这是小官人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她虽然期盼董岩跟她先说话,但她没料到这个比她小两岁的小官人的脸皮真的会比她厚。她激动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惊喜地说:“呕囫——,你到街上上班去?”顷刻,她又对弟弟说:“惠明,快叫阿哥!”惠明欢欢喜喜地叫了董岩一声“阿哥!”

后来,董岩问翠芳,你两年级图画本上画的撑船的小孩是谁?翠芳红着脸说:“是你呀,你撑了小船到我家来呢!”

又后来,董岩要当兵去了。他一心想要跳出农门,就要跟翠芳解除婚约。母亲说:“你当了几年兵就回来了,翠芳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姑娘,是个过日子的人!”董岩说她没文化,连写信都不会。翠芳确实没文化,她只读了两年书就辍学了。母亲还坚持不让董岩跟翠芳吹,董岩父亲发话了,孩子的事情还是让孩子自己做主吧!

董岩便去河对岸的翠芳家,他没有进屋,或许心中有一些内疚。他就站在屋外说:“翠芳,我跟你从此没有关系了!”他这句话说得很响,很硬。像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掼在地上,真是的掷地有声!这句话也说得十分地绝情,仿佛他跟翠芳之间从未有过什么,两人完全是不相识的陌生人。

屋子里的翠芳一家人没有人接他的话头,翠芳也没有吱声。第二天,董岩骑车上街去。经过沈家村时,翠芳突然从一个柴垛里跳出来。只见她紧紧地抿着嘴,手中横握着一把锄头,横眉怒目。她照准董岩狠狠地敲了一记,把董岩从一辆破自行车上打翻在地。董岩抬头一看是翠芳,他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他背叛了翠芳,翠芳就用这种方式来发泄她心中的愤懑。董岩推起破自行车走时,还看到翠芳眼眶中闪着晶亮的泪花。

董岩提干后回家探亲,他从母亲嘴里知道翠芳已在两年前跟同村的泥水匠沈新光结婚了,还有了一个男孩子。董岩认识沈新光,他是一个老实人。董岩心里有点愧对翠芳,他辜负了她的一片真情。现在他见翠芳有了归宿,心里稍微安定了点。

翠芳在董岩与玉娥结婚这天,她在田里干了一天的活。回到家,沈新光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她摔了一个暖瓶,连晚饭都没吃,就上床睡了。这也是董岩后来从母亲嘴里听到的。

董岩美梦成真。他当了军官,娶了城市姑娘玉娥,转业回来后成了一个真正的城里人。董岩被组织上安排到江南市红丰食品有限公司,那时叫红丰食品厂,还是个国营企业。那时的企业与机关差距还没拉开,董岩是个老实人,不会跟组织上斤斤计较,讨价还价。有的转业干部因工作不称心,就拒绝去上班,直到换到称心如意的工作为止。董岩说红丰食品厂就红丰食品厂好了,反正干什么都是工作呗。

董岩回来后,带着玉娥与儿子一年总要回老家去几次。刚开始几年,他回到村里,是个吃得开的人物,也是个比村支书还要受大家敬重的人物。村里的人一见他就老远打招呼。“哎哟,城里人回老家来了!”董岩就掏出红塔山香烟,那时村里人都抽不起这十几块钱一包的烟。见董岩敬烟,都围了过来。晚上,还要到他家来听听他说城里面的新闻。

后来,江南市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土地已不再是农民们的命根子,乡镇企业星罗棋布,开发区圈去了江南市三分之一的土地。后来又搞撤乡建镇,农民大部分也成了城镇居民,原先的等级森严的农业户口与非农业户口的鸿沟被一下子填平了。董岩奋斗了十几年才换来的为之自豪为之骄傲的城镇居民户口再也没有一点优越性了,现在董岩的父母都成了城镇居民。他父母坐在家中不费吹灰之力也没费一点神,城镇居民户口的红本本就发到手里了,跟他们光荣的儿子平起平坐了。而董岩刚转业回来时,买一个城镇居民户口要花两万多块钱呢!农民们有许多人变成了工人,房屋也不是像天上的星星东一幢来西一座,而是集中居住。统一规划统一建造了十分气派的小别墅,董岩父母就住在这样的农民小别墅里。好多人家办起了工厂,开着小轿车,一个个都发了!就连董岩当年瞧不起的翠芳,现在也是江南市伊梦奶牛场场长,江南市的每个超市里都有她的伊梦牛奶。她是江南市十佳女企业家之一,时常在电视上露露脸。董岩想不到这个没文化的翠芳也一下变得有文化起来,奶牛场都叫伊梦了!董岩现在的生活水准在乡下也是个贫困户,需要帮困扶贫了。如今已没人把他当回事了,在路上碰面点个头已算不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