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三年春天,我们又奉令由平则门开回三家店驻守军械局。到这时候,才渐渐看出官长、头目,以及士兵,都能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受训练,一切都已上了轨道。他们精神都十分饱满,身体也十分结实。最值得欣慰的是官兵们都能知道爱护百姓的重要,都知道百姓就是自己的父母兄弟乡邻亲戚。我的《爱百姓歌》也早就成天在他们嘴里唱着了。
我因为常常往来三家店,同三家店车站站长刘锡庭渐渐熟识。他的英文很好,做事也很负责任。我每次坐车的时候,同他无话不谈。从他的谈话里,我才知道铁路上的一切规章是仿照西洋法子办理,平常不准告假,告假生病皆扣钱,十二年无过无假恪尽职守的,都赠给养老金一次,并增给年薪一次。我听了他的话,觉着欧美社会事业的办法,实在比中国进步多多了。中国的社会太无系统,太无秩序。比如机关中一般公务人员,有的懒散成习,随便告假;有认真做事,忠于职责的,当事者并不过问。既无扣钱之说,也无奖励的章程。同时任用人员,都看私情,贤不贤,能不能,全不去管。这样,位置没有把握,生活没有保障,大家都是鬼混差事,而贿赂贪污也就成为风气,社会上一片乌烟瘴气。人家的社会为什么那样好,我们的社会为什么这样糟?从这小小的办法上,都看出道理来了!
一天,我在火车上由李星阁旅长介绍,认识了一位高某。我叩问他在哪里恭喜,他说在小德张西太后的太监家里教书。后来我才知道这位仁兄说起话来云天雾地,随口胡吹。说谎说惯了,开口就是瞎话连篇,到后往往他自己也对不起碴儿来。我同他认识了两月,没有听见他说过一句实在话。我在平则门驻防时,有一天他坐着马车去看我。坐下之后,我问他怎么来的,他说是坐马车来的,并说这马车是小德张送他的,他家里还闲着好几辆。他这话显然是故意在向我夸耀。我听了颇有点不能置信,一时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决意要把他的西洋镜拆穿一下。我就装作解手的样子,走出屋来,绕了个大弯,到停马车的地方。我向车夫说:
“你是哪里的车子?”
车夫回答我说:“我们是平则门内大兴马车行的。”
我再用不着问第二句话,随即回到客厅里,就笑着向坐在上首的这位高先生问道:
“你的马车很多吧?”
问的时候,我尽力避免神色上的显露。但他怀着鬼胎子,脸上一阵红,立刻忸怩不安起来。他再也坐不住,局促了一会儿,就起身要走。为解嘲起见,临走的时候,却邀我改天到前门外大栅栏拐角上某某饭馆去吃饭。我说我向来不叨扰人家,谢谢他的盛意,推辞了不去。不料他厌人得厉害,见我说不去,就抓着我的袖口不放,再三地非要我去不可。纠缠了好一会儿,我只得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他。到了约定的那天,我按照他说给我的那家饭馆准时赴席。不料到了那里,那饭馆正在修理炉灶,停止营业,一打听,知道已经动工多天了。明知自己又受骗了,但还不死心,仍然想着停一会儿他还能来。谁料我怏怏地张望了半天,终于连他的影儿也没见到。我只好苦笑回来,自己认了晦气。一天我又遇见了他,他反倒质问我说:“那天你为什么不去呀?”我忍不住笑起来。我想这真是活见鬼!后来从多方探听,才知道这位高先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氓学匪。原先他在某某学校读书,因为品行不端,给开除了,才又转了学。不久又被开除了。自此以后就到处招摇撞骗,鬼混过活。曾有一个时期,他竟能在某银行骗到一个职位,并且同总统府某秘书长也有了来往。这使我对于这个社会,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像这样的骗子,竟也混得开,无怪乎社会如此黑暗龌龊了。
这时有一位曾在滦州举义的朋友,被袁世凯逮捕。我听到消息,觉得彼此都是一条战线上的同志,万不能袖手不顾,当即尽力设法营救。后来他释放出来了,为答谢我们营救的人的盛情,特请了大家吃饭。席设石头胡同某某班。涉足娼寮,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从这里我才知道北京有八大胡同。我走到那里,门口上挂满彻亮的电灯,照耀得如同白昼。迎门墙上悬着什么桂花、云仙、玲珑、小翠一类的妖艳名字的牌子,叫人看了直感到肉麻。这天到的客人共有二十几位,分作两席。客人一面不断地来,一面不断地叫条子,差不多每个客人有两个侍酒的姑娘。一时娇声媚语,大呼小叫,丑态百出,弄得我这个傻大个儿如坐针刺,一刻也不能安。到后来我简直待不住了,就站起来说:“对不住。我还有点事,失陪了。”主人看见我要走,百般劝阻。我执意不肯。主人把我送到门口,我对他说道:“你是一位有志气有血性的革命青年,想想我们为了革命,死了多少同志,你现在肩上又负着怎样的责任。今天的情形是我想不到的,同时也叫我十分痛心。我知道我说这话会得罪你,但我不说,我觉着对不住朋友!”说完我就匆匆走了。